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大清三傑·曾左彭 | 上頁 下頁
三九


  這天已是六月下旬,彭玉麟又被宓夫人請至。瞧見宓夫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急問她道:「你現在倒底覺得怎麼?此地的醫生,實在沒甚本領。可惜四城已被匪兵圍著,無法出城。不然,我就陪你一同到那漢口去,那裡或有名醫,也未可知。」

  宓夫人聽說,起先並不答話,只把她那一雙有形無神的眼珠子,對著彭玉麟的臉上盯著。及聽彭玉麟說完,方才微微地搖著她的腦殼道:「我是已經不相干的了。今天請你來此,是有幾句最要緊的遺囑。」

  彭玉麟陡然聽得遺囑二字,早已熬不住起來,兩行淚珠,直同斷線珠子般的,簌落落的滾了出來道:「夫人,你快不可作這些頹唐的口吻,你是一朵正在盛開的鮮花呢。偶然有點年災月晦,何至如此?」

  宓夫人此時因見彭玉麟已在流淚,她怕她這未婚夫婿過於傷感弄壞身體。只好微微地點著頭道:「我也這般在想。我本是一個寡婦,以為此生此世,一定沒有甚麼閨房之中的那些幸福的了。誰知無意之中,竟會遇君。老天既教我們倆無端相見,這樣說來,我就未必即死。但是我的這場病症,確已入了膏肓,萬一不起,故此預先要留一個遺囑,我才甘心。」

  彭玉麟本是一個性情中人,如何能聽得這些悽楚之言,當下便把他的雙手掩著他的雙耳,且在連搖其頭的說道:「夫人不可再說這些說話。我的意思,也與夫人相同,既是無端而聚,必不至於無端而散。頂多不過七月七夕的那個喜期,改遲幾天罷了。」

  宓夫人聽說,忽將她那一雙有皮無肉的纖手,陡然合十的向著彭玉麟慢慢地拜著道:「天不假年,聖人猶病。無常一到,頃刻難留。你就何妨姑且聽了我的遺囑再講呢。」

  宓夫人尚未說完,身邊的幾個丫環,一齊接嘴對著彭玉麟說道:「彭先生,病人的說話,不能反對的。我們夫人既要說給你聽,你就聽了吧。至於毛病能好不能好,本來不關這些。人家還有預合壽材,沖喜的事情呢。」

  彭玉麟聽得這些丫環說得不無道理,方始點著頭的對宓夫人說道:「這末你就說吧,不過不准說得太覺傷心,使我不能終聽。」

  宓夫人便接口說道:「我這人,倘在未曾和你結縭以前,果有不測等情,我的家產,全為你有。但是我的神主之上,須你親自寫上彭某之嫡配宓某字樣,將來待你千秋萬歲之後,須要和你合葬。」

  彭玉麟聽說,不禁一呆,忙在暗想道:她的家產,我不要它,自然容易。不過這個神主題字和合葬等事,我尚未和她下定,似乎於理不甚合吧。宓夫人一見彭玉麟聽了她的話,不肯一口答出,當下不覺一氣,頓時暈了過去。彭玉麟見了這個樣子,自然十二萬分著慌起來。急與幾個丫環,掐人中的掐人中,推胸脯的推胸脯,大家不顧命的忙了一陣,方始瞧見宓夫人回過氣來。

  宓夫人一回過氣來,就把她的眼珠,盯著彭玉麟這人,忿忿的說道:「你這個人,怎麼這般沒有良心。我已病到這般,求你這樁事情,你還不肯答應。」

  彭玉麟不待宓夫人往下再說,慌忙搶著答她道:「夫人快不要誤會了我的好意。我剛才沒有馬上答你說話,並非不肯答應此事,但在思忖于例於理合否罷了。」

  宓夫人聽到此地,方把她的一口氣,平了一點下去的問道:「怎麼叫作于例於理不合?」

  彭玉麟正待答話,陡然聽得城外窟窿窟窿的幾個土炮之聲,他們的大門外面,跟著哄起一陣陣的逃難聲、呼天聲、哭喊聲、腳步聲、小兒啼哭聲、街犬狂吠聲,仿佛業已破城的樣子。只好不答這話,單向宓夫人說道:「這種聲音不好,難道匪人已經進城了麼?快快讓我前去看來,難逃的事情,更比你所說的甚麼遺囑不遺囑要緊。」

  宓夫人此時也已聽得清楚,早已嚇得亦想起來逃走。一聽彭玉麟如此在說,連連上氣不接下氣的答道:「快……快……快…去…去…去看來,好想別法。」彭玉麟聽說,連忙匆匆而去。

  宓夫人一待彭玉麟走後,忙去拉她那最心愛的那個翠屏丫環,抖凜凜的說道:「你前幾天不是還對我講過的麼,那個洪秀全手下的匪人,不比尋常的土匪。每破一城,就要屠殺三天。必須奉到封刀的那道命令,方才歇手。還有那些姦淫焚掠,也比別個土匪厲害。我是病人,怎麼吃得這個驚嚇。」

  翠屏抖凜凜的答道:「我們當鋪裡的那個新來的廚司,他就是從衡州逃出來的。莫說夫人現在有病,受不了這種驚嚇,就是我們這些年輕一點的下人,一被他們看見,也沒命的。」

  翠屏還待再說,只見彭玉麟已經回了進來。瞧他臉色,似比起初略反安靜一些。她就先問道:「彭先生,倒底怎麼了?我們夫人要想逃難呢。」

  彭玉麟見問,一面仍去坐在宓夫人的床沿上,一面答話道:「你們大家莫嚇,我方才出去,可巧遇見一個同鄉,現在正在楊載福手下當團練,守的是南門。據他說,他們防堵極嚴,長毛未必能夠破城。所憂的是大家是在吃草皮樹根子,恐怕還是先餓死呢。」

  宓夫人接口道:「難怪我前兩天想喝一頓白米稀飯,有了雪白的銀子,沒處買米。」

  宓夫人說完,又對彭玉麟微蹙其眉的說道:「我此刻竟被這個炮聲一嚇,反而好了一些。遺囑的事情,可以暫緩一緩,先要留心逃難要緊。」

  彭玉麟一聽此話,仿佛釋了重負一般,當下忙去寬慰宓夫人道:「你的遺囑本來多事。逃難的事情。我負全責就是。一有不好消息,我們那位同鄉,會得奔來送信的,你儘管放心醫病吧。」

  宓夫人聽了,微點其首,算是答應。

  彭玉麟剛待立起身來,要回當鋪去的時候,忽見那個翠屏丫環,朝他身上一指。正是:

  恩情自古都知少
  慷慨而今本不多

  不知翠屏丫環忽朝彭玉麟身上一指,究為何事,且閱下文。

  第二一回 任水師保全湘省 遵秘計攻克嶽州

  彭玉麟正待站起,回到當鋪裡去,忽見那個翠屏丫環,把手向他身上一指。此時翠屏的這個舉動,非但彭玉麟有些莫明其妙,連她那位朝夕在一起的女主,也是不解。當下大家只見翠屏將手一指之後,跟著回彭玉麟道:「彭先生,你怎麼還穿這件很舊的接衫①,把我們夫人送你的那些新衣服弄到那兒去了?」

  彭玉麟一見翠屏這人,忽然夾忙之中,說此不急之務起來,不覺被她弄得笑了起來。一位老實正直的人,也會說句戲語道:「我因沒錢買米,去煮稀飯,只好把它統統當在你們的當鋪裡了。試問不穿這件破舊接衫,去穿甚麼?」

  翠屏尚未得語,那位久病未愈的宓夫人,她卻刻刻關心她的這位未婚夫婿,一時當作真事。忙怪彭玉麟道:「這個就要怪你自己不好的了。我家雖然不是十分大富。一點衣穿,似乎還不為難。你要錢用,為甚麼不向我來拿呢?」彭玉麟至此,方始笑了起來道:「我在和翠屏姑娘說戲話。我又不嫖不賭,何至當當。實在因為向來寒素出身,一旦穿了華服,反覺滿身不大舒服。況且現在的一班老百姓們,連當一串錢的當頭,都當不出了,我在你們當裡,確是親眼見的。我再穿此華服,於心也覺不安。」

  宓夫人一聽她的這位未婚夫婿,存心這般仁慈,不覺笑上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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