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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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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蓮英卻還力自鎮定,依舊慢慢地把雙膝跪將下去,向太后照例的叩頭請安;我因為一向知道他是太后最寵信的一個人,權勢之大,無論誰都比上,所以也不免很有幾分畏懼他,正象我們畏懼毒蛇惡蠍一樣,此刻我就全神綢注地看著他。我一瞧見他臉上所堆的那一副奸笑,——這是太后所看不見的,因為他的腦袋正垂得很低。——我就知道他又將施展故技了,那就是極力的假裝謹願之態。 「老佛爺!奴才有事啟奏。」他故意用著最和婉的音調說。 「又是什麼事啊?」從伊的聲音裡聽來,我們知道伊老人家已是焦灼慌亂級了,一方面固然是來不及的要知道李蓮英所帶來的是什麼消息,一方面卻又惟恐將聽到什麼不幸的事件,恨不得教李蓮英不要再說下去。 「奴才要啟奏的是一個大吉大利的好消息!」李蓮英偏又扭捏著,不就直說:「真是一個亙古希逢的祥瑞之兆。依奴才看來,不久快要有天大的喜事來了!」 「快說出實話來,誰耐煩聽你這些廢話?」太后實在是不能再忍耐了。 「教老佛爺歡喜!我們園裡的玉蘭花樹今兒又開起花來了。」 我那時正站在太后的近身,很清楚地瞧見伊聽了李蓮英的話,雙肩便突然一聳,差不多就要把身體從座上跳起來的樣子,我不由也連帶的吃了一驚;因為我雖然知道深秋不是應開玉蘭花的季節,但我卻不懂得什麼是祥兆,什麼是凶兆,所在太后那樣的大受震驚,直使我有些莫名其妙。於是我就屏聲息氣地用心聽著。 「怎樣?那些玉蘭樹竟又開起花來了嗎?」太后透著一種不常有的慌亂之態問道:「快把詳細的情形說將出來!我瞧你這樣吞吞吐吐的分明還不曾完全把實話說出來咧!如今給我快說!快說!」 「回太后!奴才怎敢不說實話!委實全是真的!方才有一個園丁來說,那裡確有一朵玉蘭花已經開放了。……」 「只是一朵嗎?」 「是的!老佛爺!據說那是這園內的一棵最老的玉蘭樹,今兒已有一朵極完整的鮮花盛放著了。這真是亙古希逢的奇事,可不必再用奴才饒舌,誰也能知道是大吉大利的祥瑞了!」 李蓮英盡是滿口的嚷著「吉利」,「祥瑞」,可是我們的太后卻已早就驚呆了;伊的臉色霎時便變成灰白,心裡似乎想說什麼話,卻只見伊的嘴唇在那裡不住的張合半晌不聽見有什麼聲音發出來。在這四五分鐘的時間內,伊的年齡竟象寒暑表一般的突然增加了十來歲的光景。我們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伊那按在前胸上的只手的五個指頭因受驚過度以而在索索地抖著軻是我們那一班侍候伊的人除掉李蓮英以外,誰都不明白是什麼緣故,更不知道應該如何給伊勸解,便只能讓伊一個獨自默默地憂慮著伊自己理想聽之任之快要臨頭的大禍了。 「胡說!」隔了好一會,伊才托兒所著說道:「不許胡說!這分明是一個壞透了的凶兆,你想瞞過誰?你自己分明知道是凶兆,為什麼還要顛倒過來說麼話?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哼!除非是三歲的小孩子才會當它是吉兆!」 太后這幾句話雖然說得很低,但語氣是非常憤懣激烈,說完又發狠把右手向外一揮,意思就是教李蓮英立刻走出去。李蓮英也巴不得如此,方可少挨幾許無謂的叱吒,便忙著嗑過頭走出去了。 於是太后便回過頭來,向我說道: 「你不笑我們沒膽量!這朵花的確開得帶些妖氣,說不定就有什麼禍事要臨到我們身上,或我們的國家的頭上來了!」伊用著一種耳語似的聲音,向我說著;態度是依舊非常鄭重,兩道眉毛差不多要打成一個結子了。 我那時聽伊那樣的輕輕的說著,不覺也逐漸相信起來了。我自己原是絕對不信什麼吉兆凶兆的,伊的話也並不能改變我的信仰,只因我追隨伊老人家已有了這麼許多的日子,早就深深地體驗到伊所擁著的權勢是如何的偉大了;伊既已擁著這樣大的權勢,又複如此深切的迷信著吉兆和凶兆,那末為了那一朵玉蘭花而使伊自己去製造出一個禍患來,豈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太后是因迷信預兆而憂慮有禍患臨頭,我乃是因迷信伊老人家的權勢而惟恐真有什麼禍患;雖然同樣是憂慮,但心理是各別的。 「有一件事你可還記得嗎?幾年之前,」太后為著要堅我的信心,並說明伊自己的憂慮決非無謂的憂慮起見,又繼續給我說道:「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天上起了一層血一般的紅雲,幾乎把京城附近幾百里地方全罩住了,當時大家就覺得很驚慌,後來不是又在天上發現了一顆慧星嗎?因此人心分外慌亂,到處可以聽到許多謠言,因為俗語稱慧星為掃帚星,乃是一個最不祥的星象,再加上又有滿天的紅雲,那是更非好兆了;我們自然也很憂慮,惟恐將有什麼禍患發生。然而任你事事謹慎,政不妄舉,那一年終於教我們讓日本打了一個大敗仗,喪師失地不算,且又賠了不少的銀子出去,紅雲和慧星的凶兆,畢竟是應驗了。如今這一朵不該而開的木蘭花,真不知道又要把我們怎樣作弄咧!」 伊說的時候真有萬分誠懇的態度,人只要見了伊這種態度,便不由他不信了。但迷信最深的還是伊老人家自己。伊從得到了李蓮英的報告之後,只見伊忽而起立,忽而走向窗前去,忽而撫然長歎,忽而連連頓足,險些連穿戴衣冠,準備上朝的耐心也沒有了;大家又不敢催促,幸而伊還能竭力自製,終於象每天一樣的穿齊了全副的盛裝。 「快上緊些,別再耽待了!」最後,伊反顛倒的催促起我們來了。「無論這預兆如何不利,現在我們必須馬上出去!我想今天的早朝上,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至少是一個惡消息。說不定此刻慶順(即軍機大臣慶親王)那老頭兒的袖子裡,已有一封於我們大大不利的奏章藏著了。」 伊這種極端武斷的預測原是事理所不許的,我當時也未嘗就敢相信,可是後來所發生的事情,竟恰如所料,真所謂無巧不成書矣!現在姑且讓我慢慢地敘述下去,信不信只能由著讀者們自便了。 太后每天出去視朝,照例總得把我們這批人酌量帶一隊出去的,這日也是如此;我在伊的背後仔細留神著,只見伊今天的走路竟比往常快了許多,不過快雖快,腳步卻非常慌亂,而且時有歪斜傾側之勢,遠不如往常的穩定,反而充分地表顯著一般尋常的老婦人所有的行路姿勢。從這點上看起來,園內那一朵突然開放的玉蘭花,的確已把太后威脅得老態畢露了! 等我們走入正殿,太后的那些大臣已早在殿下等候著了,一見太后到來,便毫不遲疑的照例一起跪倒,恭恭敬敬地叩著頭,並逐一報名請安;這是一套瞧得厭透了的老例,可以無需多敘,侍大家都參拜過後,那慶親王卻依舊跪在地上,正在等候老佛爺准他發言的特旨。這種情形原也是非常普通的,因為慶親王是軍機處的領袖,所以他往往是第一個奏事的人;但這一日我們瞧他臉上的神氣,實在很有些異樣,雖不能說異樣到如何地步,只是在我們眼中看來,正和方才李蓮英進宮來奏報玉蘭花開時的情態一般無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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