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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三十五回 異兆

  這一年的深秋,委實是一個令人永遠不能忘記的特殊的季節。當九月過後,日晷漸漸的短了,各種樹木上的葉子開始在脫落了;我們這一群久居在皇宮內的人,對於每個季節的更換原是不甚注意的,但這一次卻都發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雖然沒有人能夠明白地說出為的是什麼緣故,可是大家的確是那樣感覺著,尤其是太后自己。也許可以說:到深秋時節,天氣漸漸冷了,人們的皮膚上自然會有一種不同的感覺,因此連內心上也起了相當的反應;這個解釋雖似有些理,但深秋的天氣我們決非出生第一次過到,何以往年毫無影響,獨自今年突然有起這種感覺來呢?而且這種感覺的刺激性非常的尖銳,竟使我們終日惴惴然,好象大患難,大恐怖不久便要臨頭的樣子。然而各人也只是這樣暗暗擔心而已,誰也不敢在言語上有所表示。

  直到這件事發生,我們才知道我們的心悸竟是最靈驗的預兆!

  這件呈究竟如何開場的呢?我到事後才追憶出來。

  上苑裡的花木中,木蘭(即玉蘭)原算不得什麼奇異的名種,但也有好幾十株培植著,每逢初夏時,總得開放出許多花朵來;只因它們並不沒有怎樣的特色,所以我們也向不注意。到了深秋時節,我們是更不會輕易向它們看一眼了;但事後想來,我們每天總得在園內來來往往地遊玩好半晌,既有了那樣的奇事,何以竟會一個人都看不見呢?老實說:如其不是宮內有著這麼一個「萬事必報太后」的習慣,我們或者始終不會知道咧!原來宮內有一種習慣,無論一件怎樣瑣細的事,看來分明是一毫不值注意的,都是啟奏太后;因為太后的心思似乎有些和別人不同,伊往往要把一件偶爾發生的極微細的事情看得十分重大。

  天氣已是深秋了,突然在某一株玉蘭樹上開出了了朵鮮花來,我們都不曾注意到,但終於給一個當園丁的太監首先發現了;他知道這是一件非報告不可的事情,但他同時卻又捏著一大把冷汗,險些嚇得不敢去報告。因為他們當太監的人地位既低,知識又淺,怎能預先料到這個消息奏上去之後,對於他們自己將發生什麼影響呢,也許碰得不巧,竟會教他糊裡糊塗地受一場大罪,而實際上他自己卻沒有半些錯處;侍到太后後來再醒悟,也來不及了。可是利害雖難預料,這件事卻無論如何總得去奏明的。(這引起情形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這個園丁經過了好半晌的遲疑,便決意把這件異事先去告訴那總管太監李蓮英。

  「不知道老佛爺今天可高興不高興?」他先向李蓮英試探著。

  「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啊?告訴你:今天伊老人家正在最不高興的頭上呢!」李蓮英很倨傲地說道:「如其你有什麼事情要啟奏的話,誰也保不定伊著惱不著惱。」

  「你說的是對的,我也不知道我去把這件事情奏明之後,挨打還是挨駡,但我總不敢不奏啊!」那園丁哭傷著臉說道:「如其我今天不去奏明,明天給伊老家自己發現了,那我的腦袋可還保得住嗎!」

  「哼!倒真有你的!可是你上去回明之後,說不定就會把伊老人家弄惱了,那你的頭還是免不掉要斬下來的!」李蓮貢仿佛是很得意似的冷笑著。這個人原是一個心腸最毒,毫無人性的東西,他仗著太后的寵信,哪裡肯把這些小太監當做人。每次逢到哪一個太監或宮女觸怒了太后,給太后吩咐拖出去拷打的時候,李蓮英老是露出一種心中暗快的神色;如其太后要把什麼人押去砍頭,他就格外的高興了。「如今你就先告訴我,你要打算去奏明的是什麼事情啊?」

  其時那園丁已是嚇得面無人色了,他聽李蓮英的口氣不對,很想就此縮住了嘴,不再說下去了;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已經說得太多了,絕對不用再想縮回去了。即使他真個就此縮住不說,李蓮英也一定會用私刑來拷打他,逼他說出真情來。

  於是那園丁便硬著頭皮,在極度恐慌的情緒中,戰戰兢地說道:「有一……一……枝玉蘭……蘭花開……了!」

  「在這種快將交冬的深秋裡,玉蘭還會開花嗎?」連李蓮英也覺得詫異起來了。「這是哪兒來的話。在好幾個月之前,所有的玉蘭花不是全都枯謝了嗎?怎麼又會開起來了呢?」

  「這……這……這是真的!果然……然有一株木……木蘭……花開了!」

  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啊「便是很怪異的!可說是我生平所不曾聽到過的奇聞啊!」

  「實在是……是很詫……異的!並且……且……且還是……是一種不……不祥之兆咧!」

  「你這話我可不又不懂了!怎麼是不祥呢?」

  「因……為,因……為……在……幾個……個月之前,它們所開……開的花是名……名份……上應開的花……花,所在是開得……開得很多的;而如今呢,卻只有……有一株樹上……上開花,開的花……花又只一朵。你……你……你老人家可明白嗎?一株已開過許多日子花的樹……樹上,重複又……又孤零零地開……開出一朵花來,這就不免,不免帶些……妖……妖……妖……氣了!」

  說到這個妖字,那園丁的聲音已沙啞得幾乎聽不清楚了。

  李蓮英問明瞭這事的原委,也立即感覺到躊躇起來,他就默默地盤算著:因為他已相信那園丁的話是對的了,在深秋的時候,孤零零地開出一朵玉蘭花來,的確是一種不祥的妖異;可是他又知道太后是一個迷信最深的人,平時那樣的注意著選吉日,挑吉時,恨不得處處看見喜字壽字,時時聽到祝文或頌語,象這樣顯然預示不祥的消息傳去給伊聽了,真不知要引起伊多少的煩惱咧!於是輪到李蓮英自己彈琵琶了;然而他畢竟是一個工於手段的老奸巨猾,稍稍躊躇了一會,便已胸有成竹了。

  「既是真有這樣的奇事,我當然要給你轉奏老佛爺的!」他向那園丁說道:「此刻沒有你的事了,快回去小心侍候著吧!侍太后要問你,我再派人來傳喚就是啦!」

  這還是早上八九點鐘咧!太后還在梳妝更衣,快要準備出去上朝了,我也在旁隨侍著,突然李蓮英匆匆地走進來了,我們這許多人便一齊旋過頭去,將我們的視線集中在他的臉上;他那一張陰沉奸惡的鬼臉原是頂可厭的,而且是終年不變的,從沒有什麼喜怒的表示,使人家一些不能窺見他的心事。唯有在旁人給太后訶責或拷打,甚至流徙,絞決,斬首的當兒,他那臉上才有一絲笑容,原來他是天下第一個幸災樂禍的東西,好象除此以外,便無一足以動他的心了。所以他的臉上是從沒有什麼表情的。可是這一天,他卻畢竟也受了那朵玉蘭花的刺激,在臉上很顯明地露出了一種驚疑慌張的神色,使人們個個都覺得詫異起來。

  太后自然也瞧到李蓮英那副尷尬相兒了,並且伊也知道事情必然不妙,因就跟著變了顏色;本來這一天的早上,伊老人家的心思原不甚安靜,舉止也非常的暴躁,我猜伊收上必然早就有什麼幻覺在擾騷著了,及至伊一見李蓮英的神氣,便立刻象觸電似的渾身著麻起來,惟恐伊所憂慮著的禍事真要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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