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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一直到這天晚上,伊的心思還不曾解開,以致精神非常不寧,無論怎樣小的事情,伊也斤斤地較量著;普通一般老年人所常有的一種暴躁易怒特性,伊在這時候已充分的表顯出來了。但是到得快要進晚膳的時候,伊的苦悶突然自動要鬆開了,因為伊已經開始說話了,而且所說的就是伊方才藏在肚子裡的一節話。最先和伊說話的還是我。伊的第一句話是一句問句,這句問句卻是非常的奇妙,我委實從不曾料想到。伊問我道:

  「你有沒有給人家打過?」

  這一問簡直把我問呆了,一時哪裡對答出來。我究竟有沒有給人家打過呢?這問題對於我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人原是無需推問的,而且是絕對不可能的!「打」這一種處罰,原是只為著人家的奴僕,以及太監和奴隸們而高的。我自己也承認當我年輕時,因為性氣很暴躁的緣故,逢到家裡僕婦或婢女們做錯了什麼事情,觸怒了我,我少不得也要責打伊們幾個。而伊們受打之後,還得跪下來向我磕頭,謝我的打,並自誓以後決不再犯。這種事情,在我們看來仿佛原是很應該的;可是我自己又應該受什麼人打呢?或者就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嗎?但我的母親是最和軟不過的,婢僕也不打,哪裡會打我?父親雖說嚴厲一些,卻也從不曾舉起手來打過我,便是高聲的責駡,也可以說是向所未有的!

  因此我就答道:「這倒是沒有的事!太后,到目前為止,奴才確不曾給人打過。」我的話雖已說出了口,心上卻依舊很狐疑,不知道太后得到了這個答覆之後,又將說什麼話。

  「事勢這樣強迫著我,使我不得不已而降罰於我們的朝臣中的一人,」伊似乎並不注意的我答覆,只須我說出了便算了,接著伊就直接說出伊自己的心事來。「象這樣一個立朝已久,而且在過去也不無微勞足祿的人,一旦要把他斥辱開去,委實也是一樁令人極感不快的事!然而他既已幹錯了事,又經徹查不枉,那末就非處罰他不可;要是我們輕輕地放過了他,不給他一些處罰,其結果必至使各省的巡撫,全把這廣東的巡撫做榜樣,一般也貪贓枉法起來,這還成什麼體統?所以依著律法而論,他所受的處罰真是再也公正不過的了;不過還有一些遺憾,雖然他是應該受罰的,但由我們這些僅能勉守法度的人去處罰他,終覺有些不安!你可聽人說過嗎?做父親的人逢到他的兒子幹錯了什麼事,不得已而要用手掌或棍棒去責打他的時候,他的心上總不免有一種很痛苦的感覺。」

  什麼感覺呢?這個我倒還不曾聽人說過咧!

  「啊!是什麼啊?老佛爺能講給奴才聽聽嗎?」我很誠懇地請求著。

  「做父親的往往要揮著老淚,向他們的兒女們說道:『我如今沒奈何而打你們一下,但我自己卻比受了十下還痛苦;我如果打你們十下,便等於打我自己一百下。你們的痛苦是在身上,我的痛苦卻在心裡!』現在我把這一個久立朝班的大臣,這樣處罰了,我自己心內所感到的痛苦,真也不輸如他所感到的咧!」

  「然而事情已是這樣了,我們必須趕快找些旁的事情來做,才好使我們把這些煩惱驅逐開去;要是不然的話,我們自動必能把這件事忘掉呢?但是我們真有非把它忘掉不可的必要,因為我們的朝臣太多了,以後怎會沒人有再犯罪;有人犯了罪,當然又不免要處罰了,假使一次一次的煩惱堆積起來,豈不要積得太多了?我們這樣身子不好的人,那裡禁受得起?弄得不好,給他們氣死了怕不不夠!但有什麼用呢?」

  從太后上面這兩段談話上看來,伊老人家也還不無幾分能夠辨別是非的心;伊把那位廣東巡撫所幹的事也確認為非,可見伊尚不是全不辨黑白的人。據我平日留心體察,伊不但對於人家幹錯的事瞧得很清楚,便是伊自己有了什麼錯誤,也很能警覺,而且從不故意的文飾,每能很坦白地承認;當然伊老人家是絕對不會因幹錯了什麼而受人責罰,或自去向人道歉的。大致是這樣的:譬如伊有一天,伊要我做一件什麼事情,我當時雖已覺得這是錯誤了,但為著不敢隨便違抗伊的命令的緣故,仍照著伊的主意做了,待到做出來之後,當然大家都知道是錯了,可是誰也不敢批評,太后自己也只當不曾瞧見一樣,一句話都不說,及至過了四五天或六七天,我們對於這事已經完全忘掉了,伊老人家卻還會自己招認起來了。

  「那天的事實在是我的錯!」伊總是這樣的說。

  我們聽伊說了,真恨不能答道:「本來就是你的錯啊!」但我是決不敢如此放肆的,只能心上這樣想罷了。

  現在再說太后為了不願再給那放逐廣東巡撫的一件事縈系在腦際,以致使伊時感不快,於是伊就亟著要做些比較快樂的事,藉以忘掉所有的煩惱;伊想了好久,終於想出來了。

  「這幾天,荷花必須是開得很旺盛的;明天早上,少不得又要幾百支開放出來了!」伊向我們說道:「所以明天早上,我們大家必須特別的起得早些,一同上昆明湖去,駕著那條遊艇,儘量的賞玩一番。各人記著:在早膳之前,一定就要出發的!」

  因為明天早上已預定下這樣一件有趣味的消遣,立刻就把太后所有的一股煩惱掃除了,一直到伊上床安息,也不曾有過暴躁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後,似乎也比往日睡熟得早些,而且鼾聲頻作,睡得非常甜蜜。我這一夜原是輪到值宿,雖因伊老人家的煩惱已除,可以不用再愁慮,只是一來坐在地板上,根本上不容易睡熟,二來心上記掛著明天清早要出去遊湖的事,便越發不能合眼了;便這樣朦朦朧朧的一直支持到第二天的清早。這裡所說的清早,真是一些不含糊的,大約有三四點鐘模樣,太后和其餘的人全都起身了;及至大家拾收齊整,蜂擁似的跨上太后的那艘禦舟,慢慢地打昆明湖上浮動的時候,距離太陽上升,也還有好一會咧!今天,太后所用的一張御座,比較上是很高的,安在船頭的中央;後面呢,排著許多小型的矮凳,供給我們幾個女官憩坐。我們的船還是用竹竿撐著,絕不倚側地慢慢地望昆明湖的北部蕩去;在那裡,荷花種得最濃密的一部分,荷葉田田,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鋪下了一張綠色的地毯一樣。接著,太后就很溫柔地說道:

  「把這船停住吧!大家靜靜地候著,看著,聽著!」

  這時候的情景,可說是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在東面的遠處,雖然已有一部分的天空很悅目地宣染著一重紅色了,但太陽的頭,卻還躲在下面不曾探出來。灰黑色的夜,正在逐漸向西移去,把它佔據著的地位,一些些的交割出來;有幾縷黑色雲煙,嫋嫋地曳在半空,如同夜之神所系的衣帶一樣。許多的翠鳥,在我們的兩邊飛翔著,但並不歌唱,似乎在靜消消地享賞著清晨的天籟,它們都飛得很低,有幾頭差不多要把他們的翅膀在水面上掠過了。在我們的前面,無數的荷葉,隨著陣陣的曉風,倏左倏右的起伏著;湖水所激起的微波,有時會把它們一起的淹下水中去,但不久它們自己又會掙扎起來了,一陣搖擺,葉上的水便都成了圓點而落下來了,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看去真像是一顆顆亮晶晶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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