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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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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條私自捏藏各方貢品的罪名,可說是最大的一條。實際上,舉發的人卻不是廣東的百姓,而是該省的府道官員。因為在專制時代,有一個習慣,不論在哪一個地方,發現了什麼價值極巨,質料極美的希罕的東西之後;——或者某一方怎樣純淨明潔的翡翠,玉石,或者只是一對生得特別美麗些的錦雞。——當地的官府,就會費盡心力的去搜求得來,用為孝敬皇上或皇太后的貢品。可是他們的官級太小,絕對不能直接的貢進大內來,因此所有的貢品,都得由各省的督撫大人代為傳遞。比較遼遠的省份,如兩廣雲貴等處,多半要待各方所獻的貢品聚集成數之後,才躉批的一次起運入京,以免零零啐啐的遞送;所以盡有許多珍貴的東西,要先在督撫大人那裡擱上十天半月的,可是這些東西既已指定是貢給朝廷的了,督撫大人當然也不能去移動或竊取,就是故意讓它們多擱幾時,也是於法不合的。而那一位廣東撫台老爺卻膽敢用了種種的狡計,不顧皇法,自主自藏匿了許多名貴的貢品;事發之後,那些曾以貢品進上的官員已開出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清單上來,藉以證明給他所侵佔的貢品的數目。太后派去查辦的人,對此也已證實了。所以歸結成一句話,那廣東撫台的罪狀已是完全成立了。 罪狀既已成立,少不得要就要議到怎樣處罰他了,這位撫台老爺在過去,確然是太后很寵信的一位大臣,如今突然的給人家證實了他的罪惡,當然是使太后非常痛心疾首的,大家都猜不到伊將怎樣的去處罰這個叛臣;依理說,此備的處罰定然是很嚴厲的,但我卻知道太后可不是一個一味嚴厲的人,伊有時也很仁慈,這可以把十幾天以前所發生的黃河水災一事來做例證。 黃河,誰都知道是一條極不平安的河流,每年總得給它釀成幾處很重大的水災;這一年,照例又鬧出來了,沿岸一帶的百姓,自然又得商討著饑荒和疫病了。淹死的人,總在幾千以上,還有幾萬人是全部都成了無家可歸的哀鴻。本來朝廷方面對於這種每年必須發生的災荒,原也有引起預備的,可是這一年的災情特別的重,原來預備下的一些賑款和糧食,絕對不夠分配,頓教那些辦賑的官員弄得手忙腳亂,不知所措起來,沒法只得從實申報上來。依著朝廷往日的規矩,無論什麼事情總不免有許多的耽擱,先必發交軍機處閱過,再由軍機處轉發給該管的衙門去核議,核議了多時,再辦奏稿,請旨定奪;這樣往還遞送,常有耽擱到一月兩月的事情。那日太后接到了災情重大,賑款不敷的奏報這後,卻一反歷來陋習,竟毅然決然的樣自提起筆來,批了幾句,立刻交給戶部去,要他們火速籌撥幾十萬兩庫銀,專充求濟黃災的用處。伊還恐他們不能瞭解伊的苦心,未必會十分盡力,因又另外傳諭出去說: 「只要真是為著求災而用的,我們連一個錢都不應該省;如其庫上沒有充分的現銀,一時無從核撥的話,我自己的私產也極願舍施出來。我們務心要把這件事做到一個比較圓滿的結果!」 這種富於仁愛心的作為,雖說是在我們中國的歷史上已數見不鮮,而歷代的君主中,更不乏這樣愛民如子的人物;可是不論伊老人家此舉還是自創的主見,還是有心要效法古人,總可算了很夠人欽佩的。 我因為曾經知道有過這麼一件事情,所以很相信伊也是一位富於仁愛性的老太太,伊一事實上會眷念著那個叛臣過去的功績,以及他的家庭,決不能很幹跪地決定他所應受的處罰。 論到處罰,最嚴重不過的自然是殺頭或絞決了!其次就是由朝廷下一張詔書給他,教他自己服藥自盡,或自刎,自縊。依著現在這一個廣東巡撫的罪狀而論,殺頭和絞決當然是太凶了;比較相稱的,就要算賜令自裁了。可是太后心上還覺不忍,那麼就隨便讓他過去了嗎?不,不,太后雖富於仁愛心,卻也不肯故意偏護他,失卻公正的意義;於是下面的一條上諭,便在第二天上經軍機處發表了。不消幾日,全中國都知道了這件事情。 「奉上諭:廣東巡撫××貪贓枉法,聲名狼藉,前派戶部尚書××,刑法右侍郎××等前往查辦,據覆奏勘查屬實,應即革職,發往黑龍江永不敘用;其家產並著江蘇省(因為那犯甯的巡撫的老家是在蘇州)巡撫××飭由地方官查封藉沒。欽此。」 這個處罰看起來似乎還是很輕的,而且這種種都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所發生的,但它的影響所及,卻一直到現在還不曾消滅,因為那撫台老爺自從奉了上諭,充軍往黑龍江去之後,不久便在那邊死了,他的家屬雖說還是很平安地留在他的家鄉,可是他的財產已全部給太后抄沒了,所餘的至多只能維持一家人的日用,再加所用的人都知道他們是罪人的家屬,不免很輕視他們,不特無從再得富貴,簡直到處還要丟臉。 記得兩三年之前,其時距離滿清的覆亡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正在上海,有一天,無意中走進一家綢緞公司去選了幾段衣料,當場因為不便自己攜回去,便寫下了我的姓名和住址,要他們打發人給我送來。晚上,他們果然派了一個位置很低的夥計把東西送來了,這人卻很古怪,待我收了東西還不就退出去,紅著臉向我問道: 「夫人以前是不是在宮裡頭住過嗎?」 這一問當然是使我很詫異的,但我實在也無須隱瞞,便立即點頭應承。接著他就繼續的告訴我,說他自己當初也是一個做官的人家的子弟,並且和我家是世交,可是二十多年來無日不處於很艱窘的境地中,加以人人都在旁邊訕笑著,使他們不能再有出頭的日子,以致他自己才因無可如何而流落為綢緞店的小夥計。 我聽他說了姓氏,便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當初給太后充軍往黑龍江去的那個作惡的巡撫的小兒子,想不到事情已經隔了二十多年,而太后所給予伊那叛臣的公正的處罰,卻兀是不曾失效,依舊象昨天才發生的一樣! ※第三十一回 朝荷迎日 當太后決定了怎樣去處罰那作惡的廣東巡撫的一天,伊雖然已不顧了情面,捐棄了仁愛,毅然決然的宣佈了伊的主張;但這種主張原只是受了公正心的一時的驅使,並非出自伊的本意,過後伊就想到了那個受處罰的人的祖及父在本朝所立的功績,以及他本人過去所表顯的幾樁功勞,使伊頓覺無限不安。臉上的笑容,全部收斂了起來,老是鐵青地仿佛正懷著滿肚的憂憤的樣子。我見了不由好生奇怪,雖然我也知道是為著那叛臣的緣故,但在那時候,我卻還不知道這個處罰的性質竟是那樣的嚴重,影響又是那樣的久遠,所以我很奇怪在既已處罰之後,何必又抱什麼不安呢? 為了太后一人的不快,於是整個的大內,便又照例的陷入一團灰色的氛圍中去了;所有的太監,宮娥,甚至女官們,大家連走路也不敢隨便,踮起了足尖,竭力的不使它發出聲音來;說話是特別的減少,即使有話要說,也只敢用耳語的方法。其實太后倒並不曾懷著什麼怒意,只是心中覺得很難過,象有什麼東西鯁著一樣;只看伊屢次張開嘴唇,想跟我說什麼話,但屢次又都忍住了,可見伊心上真是想得很苦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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