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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各人都靜默著,到處沒有一些聲音,如同在大沙漠內一般的沉寂;整個的頤和園,不見有半點燈火,好象是它還在那裡睡著的模樣。我們這一起人今天如此的破例早出,直像是出來幹什麼秘密工作的,想來真是好笑。其實太后教我們今天起個大清早,隨伊到湖上來,究竟是什麼意思,我自己實在不曾明白;別人是否已領會,我也不敢問。可是太后的神氣卻是十分的安閒鎮定。——因為伊自己原已知道將有什麼奇遇要發現地。我瞧伊的臉上委實在些神秘的表示,並且好象還在思索什麼。伊的一對眸子不是看在那一大堆荷葉上,便是抬起來望著東面的天上。

  「大家注意著!」伊突然又向我們低聲說道:「將有一個不易常見的奇景在你們面前顯露了!當太陽繁榮昌盛起來的時候,你們留神瞧著,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花都會一霎時開放了!」

  於是我才知道太后是要我們來瞧一種自然界的奇景的,這個是誰都不會不感興趣的,我的視線便牢牢地看著那些荷花的蓓蕾;當然它們的數目是很多的,到處可以見到,象許多未出巢的小鳥一樣在伏在綠葉的中間。前幾天,我也見過不少的蓓蕾了,昨天我還見過,我差不多是看它們由小而大的長起來的,現在已是很肥大了,且又充滿著一股奮發的生氣。

  灰色的天幕已漸漸的揭盡了,曉風和微波也不再無意識的活動了;仿佛是連它們兩位也在靜消消地等待著那奇景的顯露。晨光慢慢的透發,照遍了各處,便是我們身上的衣服,也漸見光亮了。

  我不覺又想起了前幾天的那次早朝,以及昨晨才頒佈的那條上諭,忍不住偷眼過去看了太后幾眼,從伊此刻的容色上推想,很顯然地可以知道伊早就把那放逐的廣東巡撫忘懷了;這件事的影響已經完全消失,伊此刻是正在全神貫注地盼望著那快要升上來的太陽,和那些含苞欲放的蓓蕾。

  終於,我們可以看見那紅得象血,圓得象盤的太陽的頂兒了,大家不由格外鄭重地注視著,連太后自己也只敢用一種耳語似的聲音,消消地說道:「你們快瞧著啊!」

  這時候,所有的人的眼睛全已牢牢地釘住在那一塊綠地毯似的荷叢上了;我自己更是特別的興奮,兩顆眸子沒命的漲大,漲了又漲,——正和那些肥大的蓓蕾在同時漲大著。的確,它們也在那裡漲啊!幾百枝,幾千枝,凡為我們的視線能夠及得到的所在,全有它們的影兒,沒一概不在漲著,搖著,放著。

  太陽越透越高了,已有半個掛起來了。

  那幾千百枝蓓蕾也越放越大了。

  象這樣太陽盡升起來,荷花盡開放起來,空氣中頓時就添了一重清香撲鼻的氣味,在我們的頭上吹著,在我們的兩旁佛著,似乎連人的呼吸也香了。這正是最可愛的荷花香啊!其時東方的一半紅霞已罩過了半空,快要侵入西方來了。那些荷花的蓓蕾吸引住了每一個觀眾,大家都覺得這是最可愛的景象,每枝蓓蕾全象一個小孩子的小拳頭,那些花瓣更像是一條條肥白粉嫩的小指頭;它們在開放的時候,正和一個小孩子睡醒之後,把他的小拳頭徐徐展開的情景一般無二,的確值得欣賞。

  我因為方才曾聽太后說過,要我們「聽著」,於是我就側著耳朵,用心聽著;實際上原是聽不到什麼聲音的,只因受了心理作用的影響,我仿佛真的已聽到那些荷花開放時的沙沙之聲了。

  荷花越是開放得大,那股香味越發濃烈。

  不鳥們也聞到香味了,都從各方飛了過來,盡在那一堆荷叢上低飛著;它們的翅膀在空氣不停的鼓動,又發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功用。就是那陣荷香竟被它們幫著吹過來了,使我們分外容易聞到。

  太陽升越高,光芒也漸漸的強烈了,湖上的一切,全給陽光揭露了開來。

  現在我們已可看見那些荷花中的粉紅色的花蕊了!——不過這時候它們還不曾完全開放,依舊保留著蓓蕾的本色,它們似乎是在期待什麼,只把香味儘量透出來,仍不願畢露色相。

  「啊!這是多麼有趣的一片奇景啊!」老佛爺又獨自說起話來了。「而且是一片充滿著生氣的奇景!人在這種時候,才會戌到大自然的美妙和可愛,並且可以知道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和我們人類都有相當的關係。……」

  伊的話音是又低又柔和,以下的話,簡直就象這樣含糊過去了;原來伊自己也已驚覺方才那幾句話實在說得太不順口,而且也太欠理了,因此便故意的含糊過去。其實我們這些人誰也沒有留神聽伊的話,大家都已受了眼睛的欺騙,以為有這樣許多的荷花同時在舒放著,想必真有一種美妙的聲響可以聽到,所以船上的人,個個已象這一樣的在側著耳朵細聆「荷聲」了。

  其時那些半開放的荷花卻實在不再開放了,它們都靜悄悄地期待著,粉紅色的花蕊依舊不曾現出全身來。

  太陽的光芒躍過了京城內的無數的屋脊,直向西北那邊射去,頤和園也在它的行程中拂過了;最後,太陽上升的速度忽然很驚人地增高了,差不多是在一寸一寸的跳起來,下至照遍了全湖,使湖水完全塗上了一重銀色。

  現在,太陽已毫無遮蔽地全身顯露在空中了!

  太后所說的奇景這才真正的出現了!

  差不多在同一個時候,太陽在天上全部的透露出來,那湖面上幾升百枝的蓓雷便也全部的開放了出來,花瓣平平地伸展著,很勻整的貼在綠葉上。最使我驚奇的是何以那些半開放了的蓓蕾在太陽沒有整個湧現之前,盡是那樣的期待著,而待太陽全部掛出來之後,一霎時又一起開放了。難道說陽光能有催花開放的魔力嗎!自然界的奇跡,真有不可思議之處!

  荷花通常總是粉紅色的居多,白色的也還不少,但在昆明湖中,卻很有幾許為外間所不經見的奇種。這日,太后就第一個發現了兩朵稍帶綠色荷花,伊便忙著指點給我看,並悄悄地告訴我這是價值極巨的名種;伊的聲音說得非常的低,而且有些發抖,想必是因為伊此刻已瞧得太高興了的緣故。人在太高興的時候,心是往往會顫動的。

  「讓我們趕快去把那幾朵淡綠色的采了下來,」太后又說道:「在我們未用早膳之前,儘先把它們用淨瓶盛起來,供到觀音菩薩的座前去。象這樣罕見的奇花,理該先去供菩薩!」

  太后聖于觀音菩薩原是供奉得很虔誠的,我自己也頗有相當的信仰,可是此刻我的腦神經上,卻依舊惦記那被發往黑龍江去的巡撫,因此不曾注意到這一點,但後來我就決心擲開了這樁煩惱的事情,盡心瞧著那些奉了太后諭旨去採摘荷花的太監,駕著小舟,在荷叢中往來摘取。太后不不時叫人高聲傳話過去,這樣那樣的指點他們。在我們回宮之前功盡棄,除掉供菩薩的綠荷之處,尋常的粉紅色的荷花也采滿了十幾筐,太后今天真是得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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