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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直立!」這就是要它們效著那海龍方才所做的樣子,把身子直立起來,用它們的臀部做重心點,象人在席地而坐時的神氣一般;而它們那一條紅舌,卻還在伸伸縮縮的吐弄著。當然,這些狗也並不是個個都能很迅捷優美地站直的,有好幾條訓練未久的小狗,還得讓那管狗的太監去督促它們,幫扶它們,使它們也能和其餘的狗立得一樣整齊;及至所有的狗全站直了,那太監方始再喊出最後一個口令來:

  「給老佛爺拜拜!」這個口令的功效可真不是我所敢預料的了!那些狗竟同時亂叫起來,並把它們的兩條前腿合攏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搖著,像是在給太后作揖的樣子;這一幕委實是非常的精彩,我後來竟不曾在別處見過有教得如此馴伏的狗。然而這樣一來,卻使我對於那海龍所受的特殊的寵遇大大地懷疑了;它此刻除掉能和其餘的狗一般動作之外,已無別的機巧可以表現了,為什麼太后偏是獨獨的寵愛它呢?這倒又是一件令人極難索解的怪事!或者可以說是因它頸上有許多金鈴拴著,能時時發聲的緣故,所以能使太后特別的注意它;但也算不得是一個充分的理由。依我看來,它倒是宮中的一個丑角,每能很不費力的逗出太后的笑來。

  有時候,太后會在這禦犬廄中逗留得很久;除掉照例讓那些哈叭狗向伊表演一回以外,伊還得隨意指定一條狗,施行檢驗。當然,伊老人家是決不肯蹲下去俯就它們的,總得由那管狗的太監把伊所指定的那條狗捧起來,舉在伊的面前,讓伊細細的察看;察看之後,伊少不得總要說:「它的眼睛太髒了,你們都不管事嗎?以後非得好好留心不可!」或者說:「這條狗的後腿太長了,或太短了,不合適中的尺寸!」或者又說:「這條狗的身子太長了,太難看了!」

  無論那一條狗經伊下了上面這兩種評語以後,——尤其是初生的小狗——便等於奉了流徙的旨意,不能再容它在宮內安居了。必須立即放逐出去。因為後腿太長或太短,以及身子太長,都是無從校正的毛病,只得請它們出去了。可是那些管狗的太監為免除麻煩起見,往往把這種奉旨放逐的狗就動手殺了,好在太后也不會查究的;但逢到補放逐的是小狗時,他們便不肯輕易殺卻了。他們會消消地抱出宮去,賣給相熟的人家,代價是往往很可觀的,因為人家知道是宮中抱出來的狗,不免特別希罕些,多出幾個錢也是願意的。

  這一在,我們原是為著要看那「黑寶玉」所生的四頭小狗而來的;因此那管狗的太監忙著把它們盛在一個竹筐裡呈現上來。太后細細的看了一回便指點著給我說道:「瞧這一頭吧!比較起來,這四頭裡只有它是最完整了!它的毛片兼具著它父母的特長。」這四頭小狗的母親便是那所謂「黑寶玉」,是一條全黑的狗;它們的老子名喚「烏雲蓋雪」,混身墨黑,惟有四條腿是白的,也算是佳種之一。「倒是很不容易的!餘下的三頭都長得太難看了:這一條的身子太細而太長了;這一條的後腿不應該比前腿短,也是不好的;這一條的尾巴不向前蜷曲而向後蜷曲,更是不行的!」

  於是這四頭初生的小狗的命運便從此決定了!只除那最好的一頭可以隨它的父母同居在宮內,餘下的三頭,都得放逐出去。我便湊此機會,向伊老人家說,我很歡喜那三頭中的一頭,伊自然沒甚話說,便立即賜給了我。

  伊自己所留下的那一頭是雄的,混身黑色,只有頭項上有一塊白色;太后便當聲賜名「斑玉」。

  「過了七天或八天,」太后又向我說道:「這引起小狗的眼睛才能睜開,再過三四天,我們便得把它的尾巴截去一段了。」

  為什麼要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呢?據說也是養狗的一種習慣。他們深信如把一條初生的小狗的尾巴截去了一節尖端,那末它的尾巴便一事實上會向前蜷曲過來了,否則就會向後蜷曲,或象馬尾似的垂曳著;一條狗有了這樣的尾巴,便永不能列為雋品的了。

  哈叭狗的兩個耳朵不是都象兩睛落葉似的很柔順地下垂著的嗎?這也是人力所造成的,當一條小狗才生產下來之後,便得用一種富於粘性的膠質,將它的兩個耳朵的尖端粘在一塊小石子或幾個製錢上:因為石子和製錢都是很重的,便把它的耳朵吊了下去,如此的吊上半個月或二十天才除去,那末它的耳朵便不再豎起來了。

  「還有最得要的一點,乃是蓄養哈叭狗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一條狗的身材的好壞,全在這上面;這就是飼料問題。」太后繼續的給我解釋道:「一頭哈叭狗在漸漸長大的時候,第一不可給它多喝水,要是水一多喝,它的身子便會長得太細太長了;第二不可多給它吃牛肉或豬肉,否則它的身子就會變得太粗太短了,又是不好看的。所以它們的飼料必須配合得十分適宜,沒有經驗的人是不能貿然嘗試的!」

  養在禦犬廄內的狗沒有一頭是沒有名字的,給它們題名的是誰呢?自然是太后自己了!伊不但能夠給它們提出各各不同的名字來,而且伊自己都能記得很清楚,無論見了那一條狗,都可以喚出它的名字來。記得伊有四頭毛色黑中帶灰,灰中帶紫的狗;這種狗俗稱龜狗殼,也是哈叭狗的一種。它們的身材和毛片都長得很想像,頗難區別,但太后卻早就給它們題了四個名字:一名秋葉,一名琥珀,一名紫煙,一名霜柿,竟是無不吻合,誰見了都不用想更易隻字。

  伊老人家另外還有一組分別罕見的小狗,也是四頭;它們的身量委實是小極了,小到可以托在人的手掌上,便是長了已有多年的也不會大到怎樣地步,從前人穿的衣服的大袖子裡,盡可安藏得下,所以名為「袖子狗」。其實也是哈叭狗的一種。據說只要在飼料上用相當的工夫,蓄狗的人盡可隨著自家的意思,教一頭小狗長到怎樣大,或長出怎樣顏色的毛片來。當日太后也略約告訴過我一番,只是太複雜了,而且都帶些專門學的性質,我如今那裡還記得起?太后這四頭袖子狗的毛片全是極美麗的,有一頭白得和雪一樣,所以叫做「雪球」;還有一頭略帶幾許青紫色,太后便名之曰「雨過天睛」,還有一頭是淺灰色的,行動非常活潑,因就得了一個「風」的名字;還有一頭的顏色最好看,純粹是銀灰色,所以被稱做「月光」。這四頭之中,我卻最愛那頑皮矯捷的「風」。

  這中所蓄的狗至少必有兩頭相似的,而且總是一雌一雄,取其能傳下同樣的種來的意思。可在有一頭狗卻孤零零地自成一派,象一個不入流品的方外人一樣。它的身材雖不十分高大,但很雄勁,比別的狗的精神大不相同;它的毛片是深黃色和棕黑色相間的,和虎皮很有些想像,所以太后就叫它做「小虎」。太后並曾囑咐過許多的人,教他們去設法覓一頭和它毛色相同的雌狗來,給它作配,可惜一直到我離開清宮的時候為止,伊還沒有達到目的;這個事不能不說是伊老人家的失敗,但失敗對於太后,終究是件難得的事!

  哈叭狗的美處在於身材嬌小,毛片柔長。象上面所說的那種「袖子狗」,它們的毛幾平要比腿長出許多。當它們蜷伏在桌子上的時候,身子,腿,眼睛,尾巴,全給長毛遮蓋過了,遠遠地看去,只象一個毛線團就的圓球。要不是它那紅舌常在不停的吐弄,誰會知道它是一頭生物?因為它們的毛片如此柔長優美,所以人們也就得特別的重視,除卻不時給它們洗制之外,還得用一種很精緻的木梳,每天給它們梳理幾次;我想就是那些最愛打扮的姑娘們梳理伊們的秀髮,怕也沒有如此勤謹呢!

  太后每次在萬壽山那邊走過,總得順便去瞧瞧伊的愛狗。事實上伊不但獨愛海龍,所有的狗,伊是一般很寵惜的,當伊在獨坐無聊的時候,往往會指定了幾頭狗的名字,教人去把它們帶進來。在伊的心目中,這二三十條狗也何嘗不能算是伊的一班幸臣啊!

  這寫到這裡,不禁也起了一重懷舊之思,不知道太后這些愛狗的子孫,現在已流落到怎般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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