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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這個觀念究竟是否正當?是否合理?于伊們自己是否有利?我當然不能代為答覆;便是伊們為什麼要存這一條傳統的觀念,我也萬萬解說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們一樣靈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貢緞上挑繡挑繡花朵,如此的身歷其境地的去體察,也許我才會體察出一個確當的原故來,如今徒然憑空懸想是斷乎想不出來的!

  上面我不是說過,每一方貢緞上是有四五副鞋樣勾描著的;伊們把這一方貢緞繃到了那繡床上去之後,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繡起來。挑繡好一副,又須把這方貢緞重行繃過,使第二副應繡的鞋面移上來,不必繡的人俯下頭去遷就它,這樣也可略省幾許目力。不過每副貢緞上的四五副鞋面,決不能同樣繡一種花卉,往往第一副繡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卻是繡的牡丹花了,因此繡的人竟無老文章可抄,必須另外再剪起紙花來,另外再覓起一朵可以做標本的鮮花來,重樣定部位,選顏色;先前繡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經驗,簡直絲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費,端的是非言可喻,無怪我當初一瞧見就要搖頭了!

  及至一切的手續全齊備了,——這就是說到得鞋面上的花樣已繡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釘好,並把那鞋面也縫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雙完整的鳳鞋以後,——還有一套最後的手續,那就是裝釘珠寶等飾物的手續了。太后的鳳鞋上,珍珠,寶石,璞玉,翡翠等,一應寶貴的飾物,可說是應有盡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愛的,尤其是珍珠。伊瀋說珍珠是鳳鞋上最適宜的裝飾品。無論大小的珍珠,伊都歡喜;因此伊御用的鳳鞋上,幾乎是沒有一雙不釘珍珠的了。那些較小的珍珠是用絲線串起來的,串得象一條花邊一樣,然後再把它曲曲彎彎地盤釘在鞋面上;雖然用以連貫它們的只是一根很細的絲線,似乎很容易裂斷的,但是我在宮內住了幾年,卻從不曾見過它們裂斷,也從不曾聽到過有從拾得一顆打太后的鳳鞋上掉下來的珍珠。

  這句話聽來似乎很奇怪,依我們看來,一雙鞋子上,既釘著那麼許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細的絲線連系著,怎麼竟不會裂斷,不會落掉呢?可是我們只要想到御用這些有珍珠釘著的鳳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們就會相信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僅僅是可能的,簡直是必然之理!因為常在那「鞋庫」裡存儲著的鳳鞋既有數百雙之多,而新制的又陸續在增加,所以每一雙鞋至多只有給太后穿一次或兩次的機會,甚至一次都不穿;這裡所謂一次,時間是很短的,少則半天或幾小時,多則一天或二天,從無連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時候,也是靜處的時間多,行動時間少;即使行動,伊的步子又是極輕極慢的,永無怎樣劇烈的震動,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釘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結實,也是斷不會滾落下來的!假使說它們是極易滾落的話,那末在宮內當掃地的太監,個個都好開珍珠鋪去了!這話也不是胡講,因為太后鳳鞋上,珍珠釘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顆,少則二三十顆,普通總有七八十顆左右;這麼許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來,豈不就很可觀了嗎?

  若問宮內怎樣會有這許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濫用呢?其始當然都是京內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麗安南等屬國所進貢上來的;後來呢?也不過是這頂帽兒上拆拆;那雙鳳鞋上釘釘,互相移用而已,否則是決不夠支配的。好在珍珠這樣東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東西去砸它,輕易是不會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雙鳳鞋因歷時過久(決非使用過久,更談不到破舊兩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棄去,卻將那些珍珠一齊拆下來,交給制鞋的藝工們收拾好,以便裝點新鞋之用。

  鞋面上釘珍珠的方法也有兩種:第一種就是我上面所講的,先用絲線把珍珠串了起來,然後再把這絲線釘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種是直接把珍珠一顆顆地釘在鞋面上,就用珍珠來代替彩線,釘成各式各樣的花紋。這種釘法,不便比較結實一些,而且還較繡了花再釘珠子來得清靜文雅。記得我初進宮沒有多少時候,見了這種光以珍珠為花飾的鳳鞋,便不由自主地讚美起來;再加還未熟知太后的脾氣,竟公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態,太后的脾氣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羡慕的東西賞給人家,於是伊就立即教人揀出了兩雙一般以珍珠為花飾的鳳鞋賞賜給我,我自然很歡喜的受了。但從此我見了伊新鞋再也不敢這樣讚美羡慕了,不然的話,也許伊竟會絕不吝惜地把那鞋庫中所藏的全部鳳鞋賞給我了!或是我雖沒有得到那麼許多,但統計太后前後所賞給我的,也確有好幾十雙了;至今我還寶藏著三四雙咧!

  關於鳳鞋的敘述,大概已沒有什麼可寫了,現在只有最後的一點,再可以說一說。那就是鞋子和時令的關係。我們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夾鞋,紗鞋等等之分,何況太后呢?在本書第八章裡,我曾經說過宮中的衣服的質料,不但須因時令而變換,便是衣上繡的花朵,也各有規定;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無庸再說。只講冬天裡太后所御用的鳳鞋。太后當然是不要穿那種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裡,都是襯的上好的絲綿,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釘著,這圈皮自然又是銀鼠紫貂之類了。

  太后所雇用的藝工是全部安頓在萬壽山的背後的,就在昆明湖的對面一帶;這一帶的山坡上,很齊整地隔成了幾座大小相仿的宮院,每一座宮院內住著每一種工藝的藝工,絕不相混,例如管育蠶的就有一座專用的宮院,而那些制絲的藝工也自伊們的住處和工作的場所,制鞋的又另有一處了。雖然相離甚近,但都各立門戶,象幾家獨立的工場一樣。所以這一部分的頤和園可說是小規模的工業區;裡面的藝工們,終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亂著。不過這裡所有的出品,卻和全中國內無論那一家工場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宮所需用的絲,或繭子,或鳳鞋,都不是很單純的一種或兩種,往往是數百種,數千種,每種卻又不必多,只需很精緻的一二件。第二是宮內的藝工的技術,經實地比較結果,確是高於他處一切的工人,無論那一項工藝,決不用一個新進的生手;每一個生手進來,必須先埋頭學習,待學滿了數年之後,才有被輪到工作的機會。至於那些領袖的藝工是更不容易了!伊們必須在未充領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績,才得升擢起來;同時伊們的助手們還不不斷地努力,以備將來升補為領袖的預備。只要待原任領袖的人年紀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現的時候,新世界領袖便在那一班修養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選出來補充。所以伊們的工作技術,永遠是不會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貫的精神和秘訣,象祖傳父,父傳子的世傳職業一樣。雖然實際上,伊們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絕少血統或親戚的關係;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無異,這是和外間尤其不同的一點!

  如今回想起來,宮內的一切費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單從這引起工藝上講,已夠人活活的嚇死。我在宮中住了那麼幾年,可說是沒有一天不見有新制就的鳳鞋,送到太后跟前來讓伊品評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兩雙,多至五六雙;這樣一月一年的累積起來,數目自然是級大的了,而這筆費用之巨,也可以想見了!這還不足為奇,因為鞋子畢竟還只能算是一種小東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宮袍和繡服,也是同樣濫費地生產著。尋常的富貴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闊綽的了;太后的新衣,卻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數,豈不令人咋舌?不過裁制這引起宮袍和繡服的縫工,卻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監,他們畢竟還是先學會了縫工再做太監呢,還是先做了太監再學會縫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過!只知道他們的工技,也是優等中的最優等,決非外面的縫工所能比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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