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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當一雙新的鞋子完全制就以後,必須馬上送到太后跟前去,請伊老人家鑒定;如其逢到伊恰巧很空閒的時候,伊就會細細的檢視起來,所以偷工減料的情形,是絕對不會有的。只是也未心雙雙盡能適合太后的尊意,伊往往看了一看便派人送往那一間「鞋庫」裡去,教那兩個太監收管起來,也許從此就不再去取出來了。難得逢到有一雙鞋子做得特別的投其所好,那伊就不會輕輕放過了;伊的記憶力原是極好的,見過了便不會忘記了,並且還會暗暗地打定一個主意,這雙新鞋子將於那一個特別的佳節上穿起來,及至到了那個日子,伊老人家再也不會遺忘,隔夜就得教人去把它取出來了。

  上面我所說的制鞋所用的工具之中,有一部分就是小型的繡床。繡床的式樣和一架織布機約略相似;繡花的姑娘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裡面。這繡床的主要點是一個繃架,架上緊緊地繃著一方貢緞;這方貢緞的面積約摸是二尺高,五尺闊,必須繃得非常的緊,象大皮鼓的面上所釘的一張皮一樣緊而且平,因為非如此是不能供刺繡用的。我們如其站到那繡床的旁邊去,便要以眼看著到一雙雙的鞋面,打這引起女工的靈活而純熟的手指下,漸漸地形成起來。

  在這一間正殿上,大約排著二架的繡床,每架上都有一方貢緞繃著,並且還分別指定著一個女工,負責刺繡。雖然伊們決非都在同時做著融繡的工作,也許有的是在打樣,有的是在配底;不過這一方貢緞上的花朵,既已指定著這個人剌繡,空上人便遲早總得負責去完成它。每一方貢緞更不是專為做一雙鞋面,往往是五六雙合在一起的;因此,這方貢緞的上下左右,幾乎是滿布著應繡的花樣了。每個女工便各自低下了頭,——伊們的頭必須是俯得很低的,差不多要把伊的眼睛貼在那貢緞上了;因為這種工程委實是級精細的,倘不這樣看得真切,便難免要錯誤了。——一聲不發地挑繡著。

  現在待我將伊們的工作程序,說得比較詳細一些:第一步,伊們先依照了那些已畫就的鞋樣,在那貢緞上用白粉勾出幾隻鞋面的輪廓來,每兩隻之間,當然必須留些空白,以便裁割;鞋面的輪廓一起勾好,第一趟便得一隻一隻的刺繡起來,不過在刺繡每一隻鞋面之先,還有一部分預備的工夫。譬如這一隻鞋面上需要一枝梅花,那末伊就應該先用一種很薄的白紙剪出幾朵形態各別的梅花來,再把這幾朵紙花放到那貢緞上所畫著的一隻鞋面上去,這邊試試,那邊又試試,用藝術的眼光來決定它們應占的適當的部分;部位既定,然後用絲線來把它們釘起來。這時候所用的絲線,大概都是白的,而且不須釘多少針數,只求將那紙花釘住便行了。梅花釘好,再做第三步工作。這第三步工作,是最難的。因為伊們不但要把這幾朵梅花繡出來,還得選用顏色深淡不同的各種絲線,酌量的梅花來,放在一邊做樣子;該用深色的,便用深色,該用淺色的,便用淺色,待做好了看時,簡直和樹上長著的花,分不出真假來了!

  無論一朵鮮花上的顏色是怎樣深淡得宜,伊們總得盡著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們在一針針挑繡著的時候,總得時時回頭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繡一針,必須回頭去看一看:何處是深色,何處是淺色,半些都不能讓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繡床的橫木上,總有四五十種顏色各別的絲線掛著,以便隨時取用。其中用途最廣的,自然還是紅綠兩色。

  至於那朵剪就的紙花呢?最先原不過是用來表顯輪廓和決定部位的,但繡了幾針之後,再要將它取出來,手續上既感麻煩,事實上也沒有這種需要,而且還是讓它留在裡面的好。因為一朵花有了這張紙片一襯托,繡上去的絲線,便頓時覺得厚了許多;待到全部繡成了看時,花瓣都從鞋面上凸了出來,仿佛是另外貼上去的真花一樣,這也是中國繡貨的獨到的技巧!

  這些制鞋的藝工的生活,說來也是極單調的;伊們的內心上,似乎是永遠不會受到什麼刺激,連輕微的震動也很少。一年到頭,伊們只是專心致志的從事著做鳳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飯,晚來上床安息,每天做著這樣刻板的文章。我自己可說是萬萬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們既然能終年的樂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種局外人所體味不出來的興趣在著。記得我曾經向那兩個處於領袖地位上的老處女問起過,伊們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們對於這種繡作生活,天性特別的愛好;而這制鞋的一業,不但可以充分的發揮伊們刺繡的才技,他如打鞋樣,配鞋底等等,也無不含有一種美的意味,足以鼓動一般愛好美術者的興趣。

  伊們的快樂,大概就從這中間得來的。這倒是很合理的說法。因為我們無論教那一個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輕重,猶可不加計較,最要緊的是必須這件工作恰合這個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來必定起勁,一起勁便可做來特別的圓滿,而且還會久而不倦。現在這兩個老處女,便是這樣。至於伊們手下那八位年輕的姑娘呢?我雖未曾請教過,但料想起來,情形也約略相同;因為凡有做不慣這項工作的,早就稱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對此確具興趣的人了!

  伊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富有「藝工」的精神,所謂藝工的精神,便是只為了「藝術」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們每做成一雙鳳鞋,時間上至少就得費一個月,而在這一個月以內,伊們為著這一雙鳳鞋而所費的心力,更是無可限量;但伊們努力和結果,卻只有太后一個人可以見到,即使給太后愛上了而御用起來,也不過我們這廖廖幾個人得有欣賞的機會。此外更有誰能發現伊們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們當製作的時候,就不絕不存心想藉此誇耀于大眾,一心只是想把這一項工藝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況伊們所做成的鳳鞋,多數是給太后打進了冷宮,永遠讓那兩個飽食無事的老太監看守起來的,根本沒有問世的機會,伊們等於白白的努力了一場。但伊們並不灰心,仍用盡心力的工作;這種精神,豈是尋常的一般藝術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這些小姑娘們既在這些特殊的環境中過著超特的生活,伊們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變得很別致,看起來伊們對於出嫁和養育子女的事,實在是非常的漠視的。我也曾間接聽到過伊們的言論,大致對於現狀都很滿足。伊們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貢緞看做是伊們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絞一絞的絲線看做是伊們的子女;伊們的內心上,也確乎是很愛好這兩件常和伊們做伴侶的東西的;其他一切雜念,就為伊們能如此的忠於劂職而不再發生了!那末伊們將來衰老以後的歸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尋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們漸漸地衰老了,——大概也不過四十五歲就衰老了,因為刺繡這一樣工藝是級費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們的目力已不夠再做那樣精細的挑繡工作的時候,便自然就有新進的人替上來了,讓伊們留在宮內養老著,從引伊們便絕不活動了,盡是穿衣吃飯的閑住下去,一直到壽終正寢為止。我想伊們大家都有一條傳統的觀念,就是當伊們年富力強,正可以儘量勞作的時候,便注其全力于這富於美化的工藝上;到得老來,就仗著這一些功績,安安穩穩的在宮內吃一口閑飯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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