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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太后,依奴才們推算的結果,從今天起,至早得再隔十六天工夫,聖駕才可以繼續望東北去。「這就是那兩位天文學家兼命相學家的答覆。」這是奴才們根據了太后的萬壽節的年月日時而推算出來的!同時也曾注意到天上的星象,和值年諸神的方位,所以這是很準確的!聖駕若能在十六日後啟行,那末一定是大吉大利,毫無顧慮了!「

  太后聽了,便皺著眉頭,默默地尋思了一回。

  「這樣說起來,我們是萬萬等不及的了!」伊說話時的聲音,很清楚地告訴我這兩位欽天監老爺所推算出來的結果,也同樣的使伊感到非常的失望;無奈伊總不肯打破自己的迷信。(我想萬一伊因為某種特殊的緣故,驀地起了一個決心,不顧一切,毅然繼續東進,那是多麼僥倖啊!)因為等不到那個時候,皇上就要趕回去京去主持祭奠太廟的大典了!

  當太后在這樣感歎的時候,光緒也和我們一起在旁邊站著,他聽到末了一句,便忍不信把他的肩膀微微往上一聳,仿佛是十分不願意聽的意思。真的,這位政治犯式的皇帝的見解可委實不錯!他是一向反對燃香禮佛,祀天祭祖的一套無聊的勾當的!他尤其不贊成把許多的精神,時間,財力去用在紀念或追祭那些已死的祖宗的禮節上。這種思想,在那時候的一般貴族裡頭,真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了!這天,散值這後,他又找了一個沒有人瞧見的機會,悄悄地向我說道:

  「我們既然是管著一個國家的事情,我們就不能把大部分的時間去費在那樣一些沒有實益的祭祀上面;應該移轉目光,用全力來建設一個強有力的海陸軍,才是理所應用。記得前幾天,我們一起去逛狐仙塔的時候,老佛爺曾經有過一番教訓給你,你大概也還不曾忘記吧?你不妨老實告訴我,你究竟能不能信服?」

  他所說的就是指點那天我在狐仙塔裡偶一不慎,竟在太后面前公然的對那青狐大仙表示出不信任來,以致于受太后的斥責的一回事。——其實,這一回事已在我的腦神經上留著很深的痕跡,我那裡就會忘記呢?

  「那一回是吧?老佛爺也不過教我磕了幾個頭而已!」關於破除迷信這一點,我和光緒的意見實在是相同的,但我為避免發生什麼意外的不幸事件起見,不願作過分露骨的表示,只得用一種富於外交家的氣質的圓活詞調來答覆他。「除此以外,其實我也不能再有旁的表示了!不知皇上以為怎樣?」

  「這都是迷信得可笑的奇談!」光緒倒一些不肯含蓄。因為他知道在宮中所有的一起人物裡頭,不論上下,不論尊卑,差不多沒有一個不要把他的言語行動去密告太后的;連隆裕也不可靠。其中只有一個人例外,這人就是我。所以他肯放膽的向我直說。「去年,還有一件事情,也許你是不曾知道的。就是當祭告太廟的那一日,我仿佛是才聽到了一件比較有趣味的新聞,心上不免比往常要興奮一些;於是祭禮告終的時候,我故意站在香案前去,挺著身子,舉起右手,行了一個外國人所習用的敬禮,同時還說了一句『老祖宗,請你瞧瞧外國人的敬禮。可好不好?』這原是自己引自己笑笑的意思,對於祖宗並未褻辱,要是他們真有靈的話,也斷乎不致見罪。可是站在我近旁的幾個太監卻早聽到了,光是給他們聽見,實在不是不妨的,偏是天下真有那樣湊巧的事情,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大概總是白天裡所燃的香燭沒有完全熄滅的緣故,竟死灰復燃的延燒起來,待到看守的人發覺時,太廟的一角已著火了,幸而人手眾多,拼命的灌救,才把這一座重要的建築物保留住了。這樣一來,那些迷信心最重的太監便紛紛議論起來了;最後,就有人把我在太廟中的行動,一起去告訴了李蓮英。這個人當然是決不肯省事的!他就悄悄地告訴太后道:『這一場火是起得很古怪的!據說:皇上在祭奠的時候,竟學著外國兵的樣子,行了一個舉手禮,無怪老祖宗們要動氣了!』於是太后便勃然大怒起來,立刻將我很嚴厲的訓斥了一頓,好象這一次太廟的起火,全是我的過失。你道這不是笑話嗎?」

  這一次的事情我倒並不曾聽人說起過,但我也未便作什麼評斷,只能以微笑作為下場的辦法。

  太后的脾氣實在好算是非常古怪的!無論什麼事情,總是免不掉要後悔的。伊雖然已聽信了那兩位欽天監的官員的話,決意把繼續東進的計劃打消了,但伊內心上卻萬分的渴慕著白山黑水的景物,深深地懊悔不該多此一番推算;更懷疑他們的推算不一定是準確的,也許明天就是最吉利的日子,豈不白白地錯過了?然而伊那裡敢冒此大險呢?就為著伊既不敢冒險前進,又不能忘情於原定的計劃,伊自己便大大的感到了一種不可形容的煩惱:又因伊一人的煩惱,而影響了合宮的人,使我們都感覺到極度的無聊和不安。整個盛京古宮,已給一重憂鬱的空氣所籠罩住了;我想在我們回京之前,快樂的景象是不能再見到了!

  第三天,這一重憂鬱的空氣顯然是格外的濃厚了,因為這一日就是老佛爺的愛子——同治——的生忌;而他一生所有的紀念品,又恰好都在奉天,所以這一個忌辰的印象,便分外比往年來得深了!可是宮內卻照例並不舉行什麼儀式。原來這中間了有一層特殊的理由:因為太后是此刻的一宮的領袖,在伊老人家不曾升遐之前,同治雖是一個在先的領袖,卻依舊還是小輩,不能算他是祖先;而依宮的法例,除掉祖先以外,一切已死的人,都不能單獨的享受祭奠的。

  於是每次逢到同治的生辰或駕崩的日子,所用以紀念他的,只是合宮的一切人,一齊靜默起來,並停止娛樂,以示哀悼。這一天,大家當然又得照例的做上十幾個鐘點的啞巴。太后自己也整日的靜坐著,非萬不得已絕不開口,伊的足跡簡直從不曾走出那便殿,胚上是滿堆著一派陰沉愁苦的顏色,使人們見了,都覺得非常擔心,惟恐伊在這種懊惱煩悶的情狀之下,再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那可真教我們不能過日子了!這一天的地位是格外的危險,因為不巧得很,正湊著輪到我服侍太后的日子。起初我真有些擔心,幸而我的運氣還不壞,始終還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伊只是把關於同治的許多很瑣屑的事情,隨便和我講講。

  「他的儀錶的大方和華貴真是人世間所不易見到的!」伊很溫和地說著,這種聲音是平常所極不容易聽到的。「相貌的好看,還是不值得稱道的事情,最難能可貴的是他的孝順和守禮。我至今還是很清楚地記著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初夏,禦園中所種的幾枝桃樹上長著的桃子,已有不少是成熟了;他隨著一班太監,正在園裡閒逛,逛到桃樹的下面,他見到了那些鮮紅肥大的桃兒,不禁很羡慕。太監們為著要討好於他起見,忙想法子給他摘了幾個下來,大家以為他一拿到手,便要張口大嚼了;不料他只把自己的手在桃兒上撫摩了一回,並不立即就吃。太監們不由都很詫異,爭著問他為什麼摘下來了又不不吃呢?他儘自笑,並不就答覆他們,只教一個人給隊奉著那些桃兒,直望我們的宮中來,說是園中的桃兒熟了,特地摘來獻給父母的。我就問他:『你何不先嘗個新呢?』他就恭恭敬敬地答道:『這是時鮮的果兒,必須讓父皇和母后先吃了,孩兒才敢吃。』你想!他是多麼的聰明守禮啊!而其時他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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