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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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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清明掃墓的這一種風俗,我也曾和太后作過一番很值得紀念的討論,彼此都有相同的感想;如其要記錄起來的話,又是很長的一篇。 我們所經過的這一段路程中,軌道兩旁,差不多全是墳墓,因此在這一天上,掃墓的人,端的是絡繹不絕。太后憑著車窗,向他們很出神地瞧著;同時伊的臉上,透著一重思慮沉沉的淡灰色,雙眉也攢到了一處來。伊每逢在思索什麼事情的當兒,態度總是非常的憂鬱愁悶,這時候,無論什麼有興味的事情發生,伊也決不會笑的。那末,盡讓伊獨自去思索著罷,這也不行!或者伊竟會越想越惱,以至於怒火上升,不可遏止,到這個地步,我們這些服侍著伊的人,便倒黴了,時常會無辜而忽遭責駡的。所以我們每在伊開始深思默念之初,便急急用有趣味的話去擾亂伊,使伊不致想得太苦;而這一項艱難的工作,別人都不肯輕易嘗試,往往總由我去擔任。但是這當兒,我倒很希望伊能夠多想一會,再發表一些特殊的見解;因此我並不就去擾亂伊,隔了半晌,伊果然用很低而很沉痛的語言,向我說道: 「這是多麼的可憐啊!」伊一面說,一面隔著車窗,指著那些並無人前去祭奠的荒墳。「在這些土饅頭裡所長眠著人的,不但在生前因為太窮的緣故,受盡了種種的痛苦;就是在死了之後,也因毫無遺產能夠補助他們的子孫,以致他的子孫,也鬧得跟他自己一樣的窮,甚至連掃墓的力量也沒有,我們真不能不予以相當的憐憫!可是打另一方面想一想,人死去之後,真會有什麼感覺嗎?還不是每個死人都是一樣嗎! 譬如我們如今是多麼顯赫啊?然而待到腿兒伸直,一切便都完了!及至埋到了泥土中去,血肉逐漸腐爛,誰還能分辨出這些是天潢貴胄的遺骸,那些是下等平民的枯骨。……我們不難想到這些一貧徹骨的人的墳墓,倘不是附近地方上的慈善家肯慷慨解囊的話,恐怕還不能堆成功咧!所以即使這些墳墓因為乏人照料而坍毀,他們的子孫,也只能睜大著眼睛流淚,非得再有好善的人出來援助,便沒法修整。於此,我們更可想見他們的子孫之所以不來祭掃,必然是經濟狀況實在窘到不堪的緣故;而那死者在地下所懷的苦悶,也越發不忍想像了!」 伊所指點著的那些荒墳,實在就是義塚;義塚乃是地方上的慈善機關所經營的,並不是個人所能擔任善舉,這一點伊老人家可就纏誤了。 談到掃墓,雖然每個人的原意都是相同的,但它的形式,卻因各人的經濟能力之不同,又必分為以下的幾種,第一種是富貴人家。他們必先端整下一席十分豐盛的酒菜,讓僕從們扛抬著,恭而敬之的去陳列在他們的祖墓的面前;一面焚化紙錠,一面叩頭行禮。這樣陳列上幾十分鐘,他們便把所有的酒菜,依舊端回去,一古腦兒的送進了自己的肚子中去。第二種是中等人家。他們雖也不致無力整治酒菜,但他們的祖先既沒有明明白白地向他們要索,他們便決意從簡了;可是紙錠總得帶去焚化的,因為自古相沿成習,雖然從不曾有人舉出過實證來,但大家都深信紙錠焚化之後,死者便可得到真正的銀子了;好在活人原不須用紙錠,只要花不到多少的錢,便可買到許多的紙錠。 如其真要他們把活人自己要用的錢票,銀票,洋錢,去焚化給死人用,他們便抵死也不肯了!第三種是中等以下的人家,這些人家的經濟狀況,大概用「捉襟見肘」四個字來形容,必然是很確切的了。他們因為所有的錢實在太少了,天天要買活人吃的米,尚嫌不夠,怎能再去辦那死人的酒菜,和化給死人用的紙錠呢?於是每逢清明節,他們雖然也一般的前去掃墓,但酒菜和紙錠是絕對不帶的了;他們只就墳的左近,掘幾塊泥土,親自捧著去堆在各個墳的頂上,再打道旁的楊柳樹上,隨便折幾枝嫩綠的新柳,插在那泥塊的中央,——因為楊柳是每年春季最先有葉子長出來的樹木,所以人們對於它,也不免青眼相看。——作為一種點綴品。 這種點綴品,當然不是給過路的人賞鑒的,他們的意思是要使自己的祖宗知道他們雖然很窮,甚至無力購備紙錠,但在他們的心上,卻還始終惦記著各位祖先咧!這樣,各位祖先雖然沒有酒菜好吃,也沒有紙錠好用,而在心靈上,終於已得到一種安慰;做子孫的能使他們的祖先的在天之靈有以自慰,畢竟是可以歸納入「孝思不匱」的一類中去了!最後的一種人家,竟連泥土和新柳也不能備了;這裡所說不不能備,當然不是說他們買不起泥土或新柳,因為這兩件東西原是不須花錢買的。但也許他們的祖墓離他們的家太遠了,他們或因盤費的缺乏,或因忙於工作,以圖糊口,不能前去,沒法就只得讓他們的祖宗受些委曲了!現在,就是一堆永遠無人前來祭掃的義塚所顯示著的荒涼淒寂的現象,打動了太后的龍心,以致于使伊在極興奮的旅途中,突然感受到了一陣不能形容的悲哀。 ※第十四回 袁世凱 列車逐漸南進,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時候,號稱華北第一大商埠的天津,漸漸地可以望見了。先是只見一個很模糊的輪廓,後來那幾座比較高大的建築物也見到了,於是車上的人,自太后以下,都知道是天津快要到了!這時候,方才所下的那一陣細雨也已停止了,天空呈著一片可愛的藍色,太陽仿佛一面金鑼似的高掛在空中,射出溫和而美麗的光來,似乎老天也有意要湊太后的趣,知道伊將在天津接受一次盛大的歡迎禮,所以特地把雨止住了,放出明媚的陽光來,以點綴這一次希逢的勝會,使它格外的值得令人紀念。就象作者自己,對於那時候所經歷的一番情形,差不多可以說至今還是「宛然在目」,隨時隨地都會回想到它。 天津車站原是一處極熱鬧的地方,雖然其時已宣佈了戒嚴,無疑的,已不再有半個閒人在行動了;可是我們的御用列車,還是不屑輕易駛進那樣混雜喧鬧的尋常地帶中去,於是在距離車站約半公里左右的所在,便臨時在軌道旁築起了一座月臺。——一座全用水門汀所築就的月臺。在那個時候,中國建築物中很少有利用水門汀的,因此大家都把它看得很貴重。——因為其他各座月臺,都曾給一般平民所踐踏過的,以太后之尊,豈肯履此賤地,那末讓它去罷!這也不行!太后萬一要下車的話,沒有月臺,誰肯把腦袋伸過去給伊吹?在這樣情形之下,這座御用月臺便在短短的幾天工夫之內築就了。 它所發生的兩層效用是:(一)和天津車站隔離,(二)使太后的玉趾不致沾到尋常人所踐踏過的泥土。不用說,想出這一個計劃來的人,必然是一個很聰明的腳色!讀者諸君,你們試猜,這個聰明的腳色是誰呢?提起這個人的大名,我想不會再有不知道他的人罷?原來此人非別,乃是將在中國歷史上永遠占到很重要的一頁的項城袁世凱先生!其時,他正當著直隸省的總督。他在太后沒有從北京啟程南下之前,已早就決定了要舉行一次盛大的接駕典禮,和另行建造一座新月臺的大計劃了。 這座月臺的長度很長,雖不能停靠整列的御用列車,但也足敷十輛車之用了。它的上面,搭著一座用蘆席所蓋就的竹篷,篷上滿掛著無數的龍旗,和其他的旗幟,不有五色繽紛的彩條,青翠的松柏,以及各色各樣的宮燈,點綴得著實美麗動人。地上當然是遍鋪著金子一般的黃沙。而在中央的一方土地上,另外又鋪著一張杏黃色的毛毯,這就是準備給太后下車後駐足之所。不過他們雖然是這樣的設計著,但太后到了天津,是否真的願意下車,卻沒有人敢斷定;就象袁世凱這樣權傾中外的大臣,也不敢說「太后非在這裡下車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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