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傳記·回憶錄 > 禦香縹緲錄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
太后的食量雖然並不象一般老年人那樣的減退,但因為禦膳房供呈上來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無論一碗菜,或一盞湯,總使伊不能吃喝得罄淨;於是便養成了伊愛把餘剩的東西,賞給服侍伊的人去吃喝的習慣了。可是我對於伊這種恩典,總是非常的小心應付:如其伊並不曾吩咐我把餘下的東西吃掉或喝掉,我無論心裡是怎樣的愛吃愛喝,也必竭力忍耐,立刻把那原碗或原盅遞給小太監們去收拾;如其伊已經吩咐明白,要教我把餘下的東西吃掉或喝掉,那時我就不能再客氣,必先恭恭敬敬的向伊磕上一個頭,表示我對於伊的賞賜,已是十二分的滿意,感激,接著便把碗中或盅中所剩的東西,毫不遲疑的吃喝下去,無論我腹中是怎樣的飽滿,也得欣然服從,否則便是故違聖旨,罪不赦了。 記得有一次,另外有一個女官,正和我一起服侍太后,太后恰好已喝過了幾口茶,想把那茶本放下來,這位女官便走過去替伊接了;其時那杯中還有半杯茶留著,伊也許是因為口渴太甚的緣故,竟不曾注意太后並沒有說明,要教伊代喝,便不假思索地向太后磕了一個頭,把那半杯茶喝完了。我隔著伊的肩膀,偷眼去瞧太后,只見太后,正在看著伊微笑,我不由掌不住也笑了。在太后意思是因為這一個過失,畢竟太小,犯不著怎樣嚴厲的責備伊,所以爽快就不說了,只把笑來驚覺伊。後來,這個女官當然便醒悟過來了,伊當然是萬分的感激太后,可是對於我,伊反而不肯輕易放過了。伊認為我的竊笑是一種有意的挑拔,因此大有怒不可遏之勢,當場雖不曾發作,過了一天,伊終於利用某一個機會,直截了當的數落了我一場。伊說: 「你真是太聰明了!誰也夠不上你。可惜你太把別人看得不值一文了!你往往歡喜玩弄人家,使人家受窘,作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人家究竟受得住受不住,你卻絕對不問了。可是你要明白:輪資格,人家都比你先進宮好幾年咧!」 我對於伊所給我的這一場數落,並不曾提出什麼反抗,也沒有把伊對於我的誤會,作什麼解說,只是付諸一笑,馬上便丟開了。 我們在豐台站上所吃的一頓晚餐,也是很富有嚴重性的,第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這一餐乃是上車後的開首第一餐,而且晚餐照便又是每日兩次「大餐」中的一次;於是那一百碗的正菜,便象宮中一般的送上來了。這些菜都是裝在一種木制的大匣子裡的,如果在尋常的火車上,那些車門必然是太小了,必不能容許這些碩大無朋的食匣子通過;幸而我們這一列御用火車上的門戶,都已重新改造過,差不多已大過了尋常的一倍。 於是每當進餐的時候,好幾十名太監,便在外面的月臺上,排成了很長的一行,打那代表禦膳房的那輛車上起,一直排到太后這一輛車上;所有那些滿裝著名色山珍海味的食匣子,便象小學生所做的授木棍的遊戲一樣的從第一個太監,依次傳授過來,約莫要隔上四五分鐘,才授到站得和太后的餐桌最近的那個太監,——這人十九是張德——就由他把匣子裡的菜捧出來,安在桌子上。這些匣子的外面,都用金子一般鮮明的黃色油漆漆著,再加上匣子裡所裝的碗盞,又都是很好看的磁器;同時那些傳遞食匣的太監,也各穿著五顏六色的公服;因此,單這上菜的一幕,已是很美麗動人的了!可惜除掉那些愚蠢得可厭的官吏之外,旁的人便不用想見到這樣的好戲。 待到我們的第一次晚餐完畢以後,太監便教人傳令出去,吩咐開車;於是我們便繼續給這列黃色火車裝載著,慢慢進望天津行去。不料慶善的主張雖想使太后到了天津再安歇,可是太后竟不能領受他的厚意,車子行到中途上,伊就聲明要安歇了。其時,慶善當然不敢再進什麼忠諫,列車便馬上停下來了。這裡,不但不是慶善所理想的大都市,且也不在什麼小村鎮上,簡直是在一片遼闊無人的荒野裡;但太后是絕對不曾注意及此,只催促好壞些太監和宮女,忙著把伊的衾枕放妥貼,便悄悄地睡去了。 我們這一列車上居然也有電燈的設備。太后對於別的新思想或新器具,大都沒有什麼好感,唯有對於電燈,伊卻是特別的歡喜。在宮中,在頤和園裡,都各有一座發電機裝著;因此,伊對於電燈的設備,已看做一樁日常生活上所必要的條件了。 太后已經安歇的消息,立刻便從我們這一列車的突然停止,而給予在後面護從著的那列兵車以相當的警覺;於是他們的車子也停下來了,相距約三三十丈遠近,絕無聲息地停著。幾百名頂盔貫甲,武裝齊全的御林軍,便悄悄地從車子上爬下來,開始負起了他們的禁衛的責任。這一列黃色列車的四周,霎時便布潢了憧憧來往的黑影,和閃閃的刀光。尤其在光緒所乘坐的那一輛車的左右,禁衛得格外森嚴;與其說這樣特別的戒備,是為著要保護光緒,還不如說為著要防守他的比較確當一些。光緒的處境之苦,真比任何一個平民都不如,使我不能不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來。 御林軍的差使也是不容易當的!他們的任務,雖然是要防護,巡察,警戒;但行動又必須十分留神,一不可高聲談笑,二不可使走路的聲音太高,否則就難免隨時有斫頭的危險。所以待太后安歇之後,四擊便象死一般的沈寂。雖然我們打車窗裡望出去,還可以隱約見到遠處鄉村人家的燈火,在地平線上閃動,但人聲是絕對聽不見了,連犬吠聲,蟲鳴聲,也一些都沒有;空氣中佈滿著一種肅靜嚴峭,象冰一樣冷的氣息。便在這一種罕有的空氣之下,我們的太后,竟極安適的度過了一宵。 第三天清早,太后便起床了:伊尋常也是起床得很早的,如今到了車上,精神尤較興奮,起床便格外的早了。伊在起床之後,匆匆梳洗了一番,就忙著吩咐開車,於是這一列黃色的火車,便在晨光熹微中出動了。車行不久,天上忽然下起雨來,但也不大,只是很細很細的毛毛雨;假如我們在這雨中行走,即使不用傘,衣服也是決不會濕透的,至多略覺潮潤而已。這處細雨,在春季裡最多,往往一天下幾次,大概也是時令的關係吧? 這個時令,便是「清明」;所謂「清明時節雨紛紛」。真是句最確切的寫實詩。每逢清明節,我們當子孫的總得帶著灑菜,紙錢等等,很恭敬地走到祖先的墳上去行掃墓禮,這是中國各地處處皆然的一種風俗。因此,當我們這列車行經荒野的時候,一路上不知道見到了多少的人,冒著雨,正在向他們的祖墳膜拜。他們都和鐵路離得很遠,——如其有人家的祖墳,恰巧就落在鐵路的近旁,那末這幾天裡,因為知道太后快要在這裡經過了,必不敢走來掃墓——但我們打車窗裡看過去,還是很清楚的;他們卻一齊背轉了身子,不敢向我們正眼相看,因為這也是當地的官吏,已曾很普遍地警戒過他們的緣故。 不過,我可以斷然的說:他們確沒有遵守這項戒條!本來,好奇心是人人所必具的,老百姓終年只聽人說,皇上,皇太后,但皇上或皇太后究竟是怎樣的一尊神佛,個人,他們都不曾見過,難得逢到我們這一列御用火車,載著皇太后和皇上在他們面前經過,他們當然斷不願或一再錯掉這個機會。於是他們便借著向祖墓跪拜的姿勢,把他們的腦袋低下來,張大了眸子,竭力從脅下偷看著,然而他們至多也只能見到這一列黃色的火車,和車上蠕蠕地在行動的許多人影,皇太后和皇上的真相,還是看不見。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