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
六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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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看著紙上的題目,一下子為難起來:用何種形式來表現這種欲望呐?用繪畫,還是用詩歌?繪畫,是他看家的本領,休說山水花鳥,就是人物,也能描摹得出神入化。詩歌,他也下過功夫,無論是抒個人情、人間情,還是天地情,他操練起來也是得心應手。但是,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他感到都難以描摹他紛亂的人生足跡,難以寫清他心靈的苦難歷程。若要將自己更宏闊的生活表現出來,將自己對生活的認識一層層地描繪出來,他覺得唯一的形式,便是小說。 小說,他很小的時候就接觸過,識字之後,就讀了《紅樓夢》、《西遊記》、《水滸傳》、《三國演義》。年齡稍長一點還讀過《儒林外史》、《金瓶梅》,成年之後還讀過大量的筆記小說。除此之外,憑著他對外文的精通,他還閱讀大量的外國小說,如巴爾紮克的《夏倍上校》、《驢皮記》、《歐也妮·葛朗台》;簡·奧斯汀的《理智與感傷》、《傲慢與偏見》、《愛瑪》;勃朗特姐妹的《簡·愛》、《呼嘯山莊》;菲爾丁的《巴斯昆》、《約瑟·安德魯傳》、《湯姆·瓊斯》;都德的《磨坊文劄》、《小東西》;笛福的《魯濱遜飄流記》;比昂遜的《一個幸福的孩子》、《漁家姑娘》……無論中國的小說,還是外國的小說,他覺得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忠於生活,客觀地再現生活,將其思想溶於生活之中。但是從客觀的角度,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來表現自己的人生足跡,他覺得未免有些隔靴撓癢了,自己寫出來彆扭不說,別人讀起來也有障礙。相比之下,他更傾心于盧梭的《懺悔錄》,狄更斯的《大衛·科坡菲兒》,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他認為這類小說更易於表現真情,抒寫情懷,再現心靈,他覺得這類小說就是作家自己的心靈史……於是,他給自己的小說確立了坐標。 燭火一明一暗地跳躍著…… 心潮一起一伏地波動著…… 曼殊看著《斷鴻零雁記》幾字,記憶的翅膀徐徐扇動起來,越過時間的長河,一直向他少年的彼岸飛過。一想到那個彼岸,他心靈深處劇烈地疼痛起來,似乎有一種流血的感覺。多虧有那種生命欲望支撐著他,否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再朝深處想了,他強忍著疼痛點燃了一支煙,輕輕地吸了一口,望了一眼面前的白紙,便提起筆,傾訴起來: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雲,山麓蔥蔥之間,紅瓦鱗鱗,隱約可辨,蓋海雲古刹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有遺老遁跡于斯,祝發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望山嶺,雲氣蔥郁,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弔,不堪回首…… 曼殊的筆在紙上走動著,發著唰唰聲響,那神情似乎不是在寫字,而是將心中的血朝紙上潑灑。寫著寫著,他猛然停下筆,覺得耳旁傳來一陣聲響,那聲音似乎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傾聽起來是那般真切—— 贊初問:「……孩子,你是?」 孩子說:「我就是吃了你的寶丹,起死回生的那孩子。你忘了,在白鶴港,那天傍晚……」 贊初這才想起那件事情,兩眼微微一閉,說:「孩子,你今天來?」 「我今天就是拜你為師的。我的家……」說到這裡,孩子的眼睛又濕了。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蘇戩,乳名三郎。」 「你沒父母嗎?」 「師父,不要問了。」 「你小小年紀,尚未知事,遁入空門,將來你能經得起紅塵、世俗的侵擾嗎?」 「師父,若收下我,就是再大的困難,我也不怕。」 「哈哈,」贊初爽聲大笑一聲,微微頷首:「善哉善哉。」之後語氣懇切地說:「今日觀你這片丹心,著實令我感動。只是有十條戒規,不知你能否做到?」 「師父,都哪十條?」 「一,不殺生;二,不偷盜;三,不淫欲;四,不妄語; 五,不飲酒……」 「師父,不要說了,各種癡情欲念,我從此斷盡。」 嗶剝!燈花一閃,一下子將曼殊從往昔的回憶中呼喚回來,看著那流淚的紅蠟,他的心中也似乎流淚,他猛吸一口煙,又飛快地寫起來: 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複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歎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 余自養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於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餘心且不自明,恒結轖凝想耳。」繼又歎曰:「吾母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於斯極耶?」 「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曼殊自語了一聲,心潮又湧動起來,第一次櫻山村尋母的情景又出現在眼前:櫻山村,是一個景色秀麗風光怡人的地方,它依山傍海,地域坦平,靠近山角的地方,有汩汩溪水淙淙流過,一直流向那座古老的木橋。橋旁邊,有一小小院落,秫秸紮就的籬笆,上面爬滿綠英英的藤蘿。院內,幾株老樹,樹皮雖有幾分枯朽,枝頭卻依舊綠意繁茂。綠蔭裡,一座古樸的木樓飄著炊煙,嫋嫋娜娜向上升騰。木樓小門敞開著,趴著一頭黑底白花的肥豬,豬懶怏怏地打著瞌睡,旁邊有幾隻雞雛在一啄一啄的覓食……這時,一個女孩從門口探出頭,又向雞雛撒了一把米,轉過身來就朝裡屋喊:「娘,你是不是該吃藥了?」……「唉!」老婦人苦笑了一下:「吃藥也是沒有效的,再好的先生也不會治好我的病啊!」……「娘,我知道你准是又想哥哥啦!」思路走到這裡時,曼殊再也不能往下想了,連忙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跂望間,忽遙見松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餘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余大悅懌,蓋此九字即餘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 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餘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為酸辛萬倍。餘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湧,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餘。餘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與母親相見時的情形,雖然已經逝去十幾個春秋了,但如今憶起,依舊歷歷在目,就像發生在眼前一樣,尤其母親那含著淚花花的眼睛還是那麼深情地注視著他,看得他心窩子裡面一顫一顫地跳動,就在這時,母親那慘然的話語又在耳畔響起了:「三郎,讓娘看看!我苦命的兒啊!難道這不是夢麼!」「娘,不是夢。」曼殊在心中默默地答著,與此同時,他的面頰上已經全部是淚水了,須臾間,他整個身心產生出一種溫暖的感覺,就像被陽光照耀一樣,他知道這種溫暖,是來自母親的目光……他即刻伏下身去,去描摹母親的目光,描摹母親的溫情,描摹母親的愛意。可是寫著寫著,他的心猛然狂跳一下,一連串有關小姨的記憶忽然湧入腦際,尤其是母親和小姨的一次對話更是讓他永生難忘: …… 只聽母親說:「葉子,你可要注意身體呀,你看,你這幾天都瘦成啥樣了。有些事情,都要往開了想。事情既然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後悔是沒用的。」 「姐姐,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自從橫濱那個刮狂風的夜晚以後,我的心早就死了,我曾幾次試圖著把自己送走,可一想他,我的心就軟了。」 「是啊,你不為了自己,也得為了他想想,這孩子多苦啊,從小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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