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六四


  當曼殊耳聞目睹了這些之後,他那充滿激情的心緒便開始變得悲涼。他不解的是,難道人們為之奮鬥半個世紀所贏來的革命果實該是這樣麼?難道很多先人不惜拋頭顱灑熱血一心憧憬的革命未來應該是這樣麼?難道自己常常夢幻的新世界應該這樣麼?於是,一種沉重的失落感、破滅感油然襲上心頭。

  由於曼殊過於偏狹、狷介,他非但對一切腐敗的東西嗤之以鼻,就是對整個新政府,都產生了懷疑、反感,無名鼠輩就不要說了,就連他素來敬重的章太炎先生,被委命為東三省籌邊使時,他也感到很不舒服,遂寫了一些不敬之詞:「持節臨邊,意殊自得」,「此次過滬,與太炎未嘗相遇;此公興致不淺,知不慧進言之緣未至,故未造訪,聞已北上矣。」說來,憑著曼殊的資歷,在革命黨中,也可算做一個元老了,他雖然沒有顯赫的功績,但是也一直關注著「革命」……僅就這點,撈個一官半職也是情理中的事,但他卻是一概地謝絕。

  1912年4月的一天,曼殊收到一封友人的來信,邀他閒時見見面。曼殊便尋了一個日子來到友人處,友人見了他,十分熱情,連忙讓座,隨即又泡了杯茶。

  「大師近日怎樣?」友人一邊向曼殊敬茶一邊問道。

  「馬馬乎乎吧!」

  「又畫畫了嗎?」友人問道。

  「唉,隨便畫了幾張。」

  「又寫詩了嗎?」

  「也塗鴉了幾首。」

  「大師,在這新形勢下不知有何打算?」

  「打算?」曼殊笑一笑,隨即搖搖腦袋。

  友人端起了茶杯,用嘴唇吹了吹水皮上的茶梗,眨了幾下眼睛,略略思索了一番,於是便說:「大師,我有一句話,已經憋了好長時間了,不知該說不該說?」

  「你可真有意思,也不怕把自己憋壞了。啥話?說吧!」

  「恕我直言,大師,無論詩、書、畫,還是其它才學,你都是世人所矚目、所公認的。既然是身懷著這等絕技,為何不出來為國家做點事情呐?」

  「按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過……」曼殊說到這裡,有所警覺,抬頭看了看友人,便將話咽了回去。

  「大師說的極是,目前國家新立,百廢待興,正是英雄俊傑施展才華的黃金之際,況且我黨此時又人才奇缺,而大師又是我黨開山人之一,你屆時如能出山,是人們求之不得的。」

  曼殊沒有言語,稀溜溜喝了一口茶。

  「大師,你出山吧!」

  稀溜溜,曼殊又喝了一口茶。

  「大師,你,怎麼不說話呀!」

  「哈哈哈!」曼殊大笑起來,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說:「你可不要胡思亂想了,你也不看看我蘇曼殊是個什麼身份?」

  「什麼身份?」友人問。

  「和尚。」

  「和尚怎樣?」

  「自古哪有和尚坐衙理政之理,哈哈哈!」曼殊又笑起來。

  「大師,不必自欺欺人啦!你這等出家誰個還不清楚。是『僧』,是『俗』,只有你自己最明白。況且『僧』『俗』又算得了什麼,只要肯為革命黨做事,那才是最最本質的。」

  「阿彌陀佛,你的情份我領了!」

  「大師,不但是我,國父也有這個意思呀!」

  「真的嗎?」

  「那還有假,是國父親口對我說的。」

  曼殊沉默了,長長出了一口氣,說:

  「我再考慮考慮吧!行嗎?」

  「太行了,你能有這話,我心裡都有些感動。」

  於是友人便擺開了宴席,將多年壓箱底的陳釀也拿了出來。曼殊見了這等美味佳餚,便也不客氣,掄起筷子高興地大嚼大吃起來。他的這個舉動很令友人高興,他一邊給曼殊滿酒,一邊還在叮嚀:

  「大師,如拿定了主意,就早點告訴我!」

  「放心吧!」

  「咱們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

  自這日會晤後,友人就在家中等待曼殊佳音。他憑感覺似乎覺得此次出山是定不可疑了,曼殊如能出山,對革命事業的好處實在是太多了。他這樣等了三四天,不見曼殊回音,便有些著急,又過幾天,依舊不見曼殊回音,就更加著急。於是就親自來到曼殊住處。門衛的更夫告訴他:

  「那個和尚已經從這裡走了五六天啦!」

  「他去了哪裡?」他急切的問。

  「這個誰知道啊!他走的時候連一句話也沒有說!」

  於是這友人才踽踽回到了自己的家,可是心中依舊有了迷團。

  三個月後,他忽然收到一封信,看字跡他知道是曼殊寫的,他連忙打開,但見紙上寫道:

  「……所約弗克應赴;謂山僧日醉卓氏爐前,則亦己耳,何遂要山僧坐緣呢大轎子,與紅須碧眼人為伍耶?」

  友人看罷,慘然一笑,面對這個「呆和尚」,他覺得真是無話可說,暗想,朽木看來真是不可雕也!

  二十九、鴻爪雪泥

  夜愈發深了,遙遠的天際上,星星在一明一滅地眨動著眼睛,至使這晴美的夜空呈現出了一種少有的幽藍,時爾有幾絲浮雲飄浮過來,夜色便更加絢爛了。風兒,似乎就是子夜時分刮起的,之後,夜晚便無法寧靜了,除了傳來草稍、樹葉的抖動聲外,海邊的濤聲也驟然響起了:嘩……嘩……

  看著夜色,聽著濤聲,曼殊的思緒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自「逃官」來到日本,便居住在母親家中,開始時鄉村的幽靜,海濱的細波,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一段時間裡,他覺得靜靜的海灘似乎比寺院還要幽深,悟徹人生是個最理想的妙境。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尤其是在海灘上他親眼目睹了幾次船沉人亡的事件,他情緒又變得低沉了,更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悲哀,一種近乎暮年的感覺似乎常常侵擾著他,他覺得生命是多麼短暫,就像水中的浪花一樣,一起一伏發出一絲聲響,接著便平復了,便徹底的消逝了。假如有那麼一天或著有那麼一個早晨,自己也像沉船的死難者一樣,躺在鬆軟的沙灘上,那麼這個世界還屬￿他的了嗎?同樣,他也不屬￿這個世界的了。想到這裡,他的悲哀便到了極點。突然,他產生了一種欲望,那便是在生命之船還沒有下沉,自己還沒有躺在鬆軟沙灘之前,要將自己的人生痕跡留在世間,他猛然想起了蘇東坡的一首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鴻爪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複計東西?」他明白了,當下他最應該做的,不是別的,應該是「鴻爪雪泥」。當天晚上,他便伏到桌上,在草紙上寫了五個大字:《斷鴻零雁記》。

  濤聲在海邊依舊奏響……
  繁星在空中依舊眨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