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
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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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中的火似乎已經熄滅了,屋中出現了一絲清冷,他扯過被子蓋在身上,眸子便無聊地循睃著牆壁,牆壁髒兮兮的,上面綴滿蒼蠅屎、蜘蛛網和紅鮮鮮的臭蟲血,隱約間還題著那首《好了歌解》: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粱。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看罷,他心中一片悵然,萬千種說不清的人生感觸油然而生。他害怕這種心緒愈演愈烈,於是眼睛在牆壁間又使勁尋覓起來,看到的竟是一首淫詩。他心中又是一陣慘然。他弄不懂人這種生物來到世上,究竟是為什麼,除了吃飯,男女,是否還有別的!如果那別的,指的就是人還會思想,會想過去,想現在,想將來……那麼他覺得這思想本身,給人帶來的只能是悲哀,只能是痛苦,只能是煩惱。回想自己來到人世的二十三個歲月,幾乎像流雲一樣在天空飄逝著,留下來的除了痛苦、煩惱,還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即使在生活的夾縫中,有著一時的歡樂、浪漫、溫馨,細細的咂摸起來,不過是苦海中撒下的幾顆糖粒,烈焰中迸進幾滴水珠,根本無法改變生活的本質。生活既然這樣,那麼誰釀造了他的生命,豈不是造孽嗎!他忽然產生一種報復感!但是向誰報復,怎樣報復?誰應該對他的生命負責?他茫然四顧心內又感到十分苦痛。 「造物啊!」他大喊一樣,內心卻暗暗詛咒起來:「你創造了生命,卻不珍惜它,愛護它,竟然肆意的戲謔它,玩弄它,這難道不是罪過!」 窗外爆竹的畢剝聲愈發濃烈了,每一串響聲過後,還要蕩漾起一陣孩子們的歡笑聲。無疑這一切都將預示著時間的腳步離「年」越來越近了。 爆竹聲,歡笑聲,忽然在他心中引起一種反感,他暗想到:人為什麼要過年,不過年又能怎樣呐!於是他決定我偏不過年,我要打破這原有的秩序!這樣想來他便決定在除夕之日,在萬家歡樂之時,買船票東渡。他故意要顛覆生活的秩序,把這作為發洩內心憤懣,進行報復的手段。 想到這裡,他忽地從床上坐起來,開始收拾東西,先是將牙具、香皂之類歸攏在包裡,接著便折疊掛在牆角的西服、襯衣,然後擦拭幾下半新不舊的皮鞋…… 正這時,房門嘎吱一聲開了,一個女人走進屋來。曼殊扭頭看去,禁不住一愣,驚異地說: 「怎麼……是你。」 「大師,沒想到吧!告訴你大師,我何震向來喜歡做出人意料的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這是文學的一種境界,我就喜歡這境界。」她說著咯咯地笑起來。 「何震,快坐!」曼殊忙倒了一杯水端了過來。 「大師,你在上海居住這段還好?」 「好倒談不上,還湊合吧!」曼殊苦笑一下,接著說:「何震你這個時候來上海……?」 何震微微一笑:「這個時候來上海,是專門請你的!」 「請我?」 「不請你請誰。我和師培已商量好了,這個年你一定得到我家去過,咱們共同樂呵樂呵。你一個人在這裡多寂寞呀!一會我就去買車票,怎麼樣?」何震說著媚媚地看了曼殊一眼。 「何震,你和師培的情份我領了,可是……」他說到這裡停頓一下:「可是你們的家我是不能去的。」 「那為什麼?」何震眨著一雙美麗的眼睛,稍微疑惑地看著他。她發現曼殊的臉頰猝然地紅了一下,可是那絲紅潤很快便消散了。憑感覺她似乎已看到了曼殊的心跡,這一下,她不知為什麼,說話也變得支吾了: 「大師,你不去我們家,一個人多孤單寂寞呀!」 「孤單寂寞,我已經習慣了。」 「大師,假如有人要改變你這個習慣呐?」 「有人,他是誰?」 何震羞羞地答:「我!」 「你……」曼殊一愣,故作平靜地說,「別說傻話了,你怎可以改變?」 「大師,我願意來陪著你。」 「何震,你不要再說了。」曼殊覺得心已經跳到喉嚨,說話的聲音仿佛都有些發顫:「真的不要說了。」 「怎麼?」何震反倒鎮靜了。他又坐近了曼殊一點,柔柔地說:「莫非大師害怕了?」 「不不,何震,我求求你……」 看著曼殊痛苦的神情,何震的心情更加複雜,她幾乎說不清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辣。為了平復曼殊的情緒,何震故意作出一副戲謔的模樣,略帶幽默地說:「莫非大師真要在這裡獨酌獨飲獨領春情?」 曼殊苦澀地笑了:「不,我要走!」 「走,去哪裡?」 「去日本。」 「去日本,什麼時候走?」 「一會兒,我就去購船票,大年初一早我就乘船。」 「什麼?」何震驚呆得眼睛幾乎瞪圓了。她簡直不相信世間還會有這種人,可是曼殊收拾停當的包裹,她又無法不相信了,眨了眨眼說道: 「大師,你一定得走嗎?」 「一定!」 聽了這話,何震臉上立時露出沮喪的神情。她真的不知該怎樣辦好啦。為了讓曼殊能到她家過年,她暗自不知做了多少事情,差不多一進臘月門兒,她就開始準備了,購制了各種各樣過年用具,買了各種各樣過年的食品,曼殊喜歡吃的甜食買得最多,除了白晶晶的灶糖外,還買了美人酸、杏仁蜜、珍珠樂、玫瑰香……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常常幻想曼殊來她家過年時的情景,想到極甜美的時候,她就要禁不住的嗔笑……可是此刻,這一切都變成了無法實現的夢。她怔怔地看著曼殊,眸子一轉不轉,突兀那眼睛閃出了光彩,跟著一團喜色湧上了她的臉頰,她急忒忒地說: 「大師,我去告訴師培,爭取我們也去日本。」 「那,那怎麼行?」曼殊有點傻了。 「大師,我這就走!」何震很果斷。 「那師培在哪裡?」 「我們一塊到的上海。我說我買點東西,他說他去看朋友,二點在外灘見面,共同來請你過去過年。可我一離開他,就沒心思買東西了,就急著來看你啦!」 曼殊聽到這裡,眼睛有點濕了,「何震,謝謝你了,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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