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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那還假嗎!」

  曼殊立時有些興奮,起身站了起來,激動地說:「女士,能有此雅興,真是難得!」

  何震歎了一口氣:「想想我當年,真是有點可惜。那時還真的下過點功夫,可後來……」說到這時,她眼睛裡又閃出一些亮色:「後來結婚,就荒廢了!」

  「確實是夠可惜的了,按女士的天份,是能畫出好畫的。況且畫畫這種事情,最緊要還是精神氣韻,胸中有竹,筆下才有竹,心裡有山,墨中才有山。至於說怎樣運筆,怎樣調色,怎樣點染,那都是神來天成的事情。」

  何震欣然地點著頭,用手掌輕輕擦抹一下眼角,說:

  「大師說的都是畫理,聽著真讓人舒服!可是要達到你說的那境界,真是難於上青天的事情。」

  「難又有什麼可怕的!如世間的一切事物都如吃飯、睡覺那麼容易,那麼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呐!很多時候,欣喜、幸福、歡樂,就是伴隨著艱難而產生的。」

  「大師說得不錯,只是我……」

  「何女士,我看你也不要有別的顧慮,如果真的對畫畫有興趣,那就學唄!」曼殊進一步鼓勵著何震。

  「學。」何震苦笑了一下:「怎麼個學法呀。大師,我這個家你也看到了,我是一步也無法離開。離不開家,怎麼學?」

  「那倒也是!」

  「看來,我這輩子是無望了。」

  「何女士,不要這樣說。」曼殊安慰道:「只要克服了困難,還是可以學的。」

  「要學——」何震偷偷覷了曼殊一眼:「除非在家裡抽空學,可是又沒個老師教。」她似乎自語著,又似乎向對曼殊說。

  「……」曼殊並沒言語。

  「大師!」何震的眸子忽然閃亮起來,頗為激動地說:「你做我的老師好不好?」說話的同時,她一把抓住了曼殊的臂膀,眼睛深情地看著曼殊:「大師,答應我吧!」

  「這……」曼殊被弄得非常局促。

  何震的臉紅紅的,像被桃花浸染過一樣,她輕輕搖晃著曼殊的手臂:

  「大師,能答應我麼,我求求你,我願給你做個女弟子!」

  曼殊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突然,他簡直有些無所適從。看了一眼滿臉羞紅的何震,心裡也禁不住怦怦亂跳。論年紀,何震與自己頗為相似,都是二十幾歲的人;論關係,人家是劉師培的妻子;論性別,他與人家畢竟有著男女之異……這情景,太令人尷尬了,平日裡無拘無束飄灑自如的他,這會兒,臉像誰用巴掌打過一樣,紅中呈現著微紫,身上像撒進了麥芒一樣,有著說不盡的難受。他兀自走了兩步,略微鎮靜了一下,想說讓我再考慮考慮吧。可是還沒等他將話說出口來,何震便俯下身來,深深向他行了一個拜師禮,柔柔地說:「先生,有這一禮,我可就是你的學生啦!今後,我與你……」

  曼殊說:「何女士,還是等一等。」

  「怎麼,大師不肯收我!」何震的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她帶著哭腔問。

  「不,不。」曼殊真的不知該怎麼辦好了。

  正在這時,劉師培下班走進門來,他看了看曼殊,又看了看何震,半開玩笑地說:

  「你們這是?」

  「師培,你回來得正好。」何震臉轉向了劉師培:「你快來幫說說情。」

  「怎麼?」劉師培作出一副很不理解的樣子說:「說情,說什麼情啊!」

  「我想跟大師學畫麼,拜他為師。可人家不肯收我這個弟子。」

  「啊!想學畫畫呀。」劉師培哈哈大笑起來:「曼殊,這個徒弟你可一定得收。你收了這個徒弟,就算幫了我的大忙了。

  她為了畫畫這事,沒少跟我嘔氣。」

  「師培,可是我……」曼殊依舊是很為難的樣子。

  「行了、行了,曼殊,別的你什麼也不要說了。何震跟你學畫這事就算定了。來,何震,快給大師行一拜師禮。」

  何震聽罷,忙說一聲:「好咧!」就沖著曼殊又深深施了一禮。

  無奈,曼殊只得應允下來,收了何震這一弟子。

  ……

  丈夫的豁達放任態度,更滋長了何震那悄然萌動的春心。她那似近冰河的心田逐漸開始溶化了,常常有小溪和暖流汩汩從中流過。她開始變得愛打扮了:每天起來都要精巧地梳理一翻髮髻,塗抹一番臉頰,勾畫一番眉唇……來畫室之前,還要細細地照照鏡子,輕輕撫弄一下雲鬢,用舌頭濕潤一下嘴唇,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這般煩瑣究竟是為了什麼,可是每當想到要見曼殊她就喜歡這麼做。

  聰慧敏銳的曼殊,對何震的複雜心態不會不感受到,而且他自己對何震的態度,也是同樣的複雜。憑心而論他喜歡何震的氣質,喜歡何震的儀態,喜歡何震的面龐,更喜歡何震帶來的歡欣……可是當那熊熊的烈焰將要在胸中燃起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麼,一股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東西就要從心底徐徐升起,須臾便化作風霜冰雪,直直地撲向那剛剛燃起的烈焰。於是他變得平靜起來,正經起來。儘管這中間有著煎熬,難奈,但他還是堅定持戒,依然如故地刻守著。

  何震雖然沒有從曼殊這裡得到她所期待的反應。但是她依舊沒有絕望,她依舊在苦苦地期待著,期待著屬￿她的夢幻!

  由於下半年,曼殊躲避皖江中學的學潮,曾一度回到上海;客居無聊,他又獨自一人去了一趟溫州,由溫州再回到上海,就已經是舊曆的年關了。

  過年,這個文化含量很深厚的傳統節日,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有著十分重要的份量。它是團聚、歡欣的一種標誌,它也是人生歷程向前邁進的一種象徵。面對著這一節日,不同年齡的人,有著不同的歡欣和感慨,不同境遇的人有著不同喜悅和憂思;同樣,不同情感的人,也有著不同的追想和悵惘……

  曼殊這會兒正客居在上海的一家小客棧裡,眼望著窗外飄飛的雪花和鉛灰色的雲團,感到異常的冷漠和孤寂。開始的時候,他是想給自己創造這樣一種氛圍的,企圖尋得一片清靜,很多朋友拽他回家去過年,他都謝絕了。可是漸漸的隨著窗外風雪的加劇,隨著爆竹的畢剝作響,他越發感到孤單了……

  從過小年時開始,小客棧的旅客就陸陸續續減少了,到了今天早晨,除曼殊外,已經全部走淨了。店小二在收拾房間的時候還這樣問著曼殊:「客官,您啥時走啊?」

  「走,」他苦笑了一下:「往哪走啊?」

  「回家過年唄!」

  「回家?」他像問自己,又不像問自己,轉念笑了:「這裡就是我的家,我就在這裡過年了。」

  「真的?」小二以為他在開玩笑。

  「真的。」

  「真的?」小二看曼殊回答得這樣認真,不像開玩笑,感到十分驚詫,臨出門的時候,還愣愣地用眼睛看著他。

  那會兒,他對小二的驚詫感到很可笑。可是這時候他有點笑自己了:為什麼抗不住此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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