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四五


  這一切他太熟悉了,雖然有著三個年頭的間隔,可是他覺得還像昨天一樣。尤其是當他的視線裡出現母親家小小的木樓時,他立刻便激動起來,覺得心跳的速度明顯地加快了,發著嘣嘣的響聲。他邊走邊想像著母親突然見到他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情形:是笑,是哭,還是將他摟在懷裡,摸撫著他的臉頰,然後她那佈滿紋絡的眼角悄悄地流淚。或許不會,或許母親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要問:「三郎,這次回來,還走嗎?」……他正這麼呆想著,已經來到了自己家的大門前,仰頭看去,一把鎖頭牢牢地掛在門上。

  他扒著門縫向裡看去,裡面靜悄悄的,不見一絲一毫的人跡。

  「你找誰?」正在他猶豫的時候,一個農家婦女從這兒經過,很客氣地問道。

  「請問這位大嫂,這是河合仙家嗎?」

  「是啊是啊!」

  「那麼大嫂是否知道,她們一家都到哪裡去啦?」曼殊現出一臉焦急的神情。

  「這,這就有點說不準了。」農婦想了一想說:「她和惠子好像去看一個什麼親戚去了,好像那個親戚生了什麼病。」

  「走多長時間了?」

  「能有十幾天了。」

  「什麼地方的親戚呐?是箱根吧?」

  「箱根,好像不是。」農婦擺擺手,「箱根那幾個親戚我們都認識。這一個,河合嬸好像不太願說。」

  「那謝謝您啦!」曼殊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

  「不謝不謝。」農婦說罷又踽踽地向前走去。

  從這簡短的對話中,曼殊憑直覺已經感覺到,媽媽和惠子可能看「小姨」去了,否則媽媽不會弄得那麼神秘兮兮的。那麼「小姨」如今又在哪裡呐?「小姨」又患了什麼病呐?

  他帶著沮喪和茫然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

  夜裡,他一連做了幾個惡夢:先是夢見老虎追趕著他,將他攆得無路可走,只得跑到懸崖上,當老虎又一次向他撲來時,他驚叫一聲便醒了。接著便夢見一條毒蛇纏住了他的脖子,隨著蛇尾的扭動,蛇信子的閃爍,蛇將他纏得越來越緊,幾乎要窒息的時候,他猛一掙扎又把自己弄醒了。最後這回他沒夢見虎,也沒夢見蛇,倒是夢見了「小姨」,「小姨」的樣子很是嚇人,臉黃黃的,頭髮異常蓬亂,兩隻眼睛空空曠曠的,見了他面,也沒有什麼言語,就那麼直直地朝他走來,伸出兩隻嶙峋的瘦手向他臉打來……須臾他便醒了,無論如何再也睡不下去了,躺在床上,茫然地望著夜空。

  他不知該怎樣辦好啦:是繼續尋母呐,還是在這裡等待。想來想去,他覺得無論怎樣都很無聊,於是天沒亮就離開了那家小旅館,又踏上了歸國的航程。

  依舊是這條航線,依舊是這條客船。可是和來時相比,曼殊的心幾乎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沒有陽光,沒有藍天,沒有白絨絨的雲朵,有的只是烏黑的、沉重的鉛塊一樣的雲團,這個世界,會使人變得沮喪、愁苦、悲切……

  或許正是這樣情緒的延伸,曼殊回國後,一天都不肯安居,整日都在匆忙奔波中度過。朝發夕駐,任意東西。如果把他這個時期的日程,梳理一下,大概情形是這樣的:七月在蕪湖教書,二個月;九月駐上海,一個月;十月十日抵杭州,十五日又返回上海;十二月去溫州,幾日後又返上海……

  儘管生活如此動盪,但蕪湖教書那段時光,給他留下了無法說清的印象。

  前文已經說過,曼殊在長沙教學時,忽然收到一封來信,信中邀他到蕪湖皖江中學教書。並還附有很多對他的溢美之詞,如:「大師、名流、學者」之類。寄那信的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劉師培。

  劉師培,是集經學、訓學、佛學、小學于一身的學者。詩詞歌賦,樣樣精通,在當時國內的學人中,也算得頗有名氣的佼佼者。當時有所謂「大江南北兩劉三」之說。「南劉三」指的是「革命大俠」劉季平,「北劉三」指的便是他。他凡事不肯落人之後。尤喜在公共場所出頭露面,話語驚人,談鋒犀利,每每涉及國恨家仇,必聲淚俱下,大有匈奴不滅無以家為之慨。

  曼殊接到劉師培的大劄,幾乎沒加思索就來到了蕪湖。劉師培對曼殊如期應邀十分高興,當即就預付200元錢薪水,並執意要曼殊留在家中居住,將那間會客室安了一張床,改做了曼殊的臥室。

  見人家這麼慷慨,這麼熱情,曼殊心裡油然生起一股暖意。但善良的曼殊哪裡會想到,此次應邀來蕪湖,正中了劉師培的一個奸計。

  劉師培早年投身於民主革命運動倒也不假,但此人好大喜功,爭名逐利之心很重。搞了幾年革命,總不見有什麼希望,便開始消沉,產生一種英雄落寞之感。事為清朝兩江總督端方得知,甚是欣喜,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時機,隨與心腹們密議一番,之後就派說客們來找劉師培。開始,他還義正辭嚴與以拒絕,最後終架不住端方的百般引誘,於是這個滿腹經倫的學者,竟然不惜降低身價,入了端方的幕中。

  劉師培擔負了端方交給的特殊使命,第一步是要找到能為自己障眼的工具。想來想去,他看中蘇曼殊。倒不是他認為曼殊能輕易地被拉下水,同他一起幹黑道上的買賣。他看中的是曼殊那特殊身份和性格。他早聽人說過曼殊的立身行事,認為誠實可欺,非常適合做掩護他黑幕活動的保護色。另一個重要目的是,他將來的活動計劃是要打進日本東京革命者中間,有了曼殊,那是再方便不過了。經過周密策劃,他的第一步計劃順利地得以實現,幾乎沒費多少手腳,曼殊就輕易地上了鉤。但是勢態也不像他想像的那麼順暢,就在他企圖再施陰謀之時,他的妻子何震卻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

  何震,字志劍,是個有文才、有風情的女子,雖為女兒身,卻有男人志。在個人氣質上,與劉師培有著許多相近之處。在藝術感覺上,是個極其敏銳超乎尋常的人。她愛藝術、愛美,而且愛得真摯,愛得深情。平日閒暇時,也喜歡研墨揮毫,畫些小橋流水,魚鳥花卉之類……雖然筆墨之間還缺少些境界,但是對藝術卻有著分外的癡迷。曼殊的到來,像一道奪目的彩虹,一下子照亮了她的藝術天地。她先是折服他的才華,欣賞他的傑作,讚歎他的人格,漸漸地,便迷上了他的翩翩風采和男性的魅力。

  一日,曼殊正在房間作畫,何震恰巧來收拾東西。她見曼殊畫得那麼專注,便輕輕放慢腳步,來到曼殊身後,觀看起來:只見畫面上畫著一座窄窄的小橋,橋下淌著淙淙溪水,水邊一頭懶懶的黃牛伏在草地上,靜靜地閉著雙眼,甜甜地曬著太陽,懶牛的彎角上落著一隻小鳥,似乎在喳喳地叫著,翅膀不時地扇動……看到這裡禁不住讚歎起來:

  「太妙了!」

  曼殊扭頭一看是何震,微微一笑,說:「何女士,過獎了,我不過是隨便畫著玩玩。」

  「大師!」何震說著又向前邁了一步,身子離曼殊的後背只有尺巴遠了:「你畫的小橋、懶牛具有皴擦法,越發顯得古樸、渾厚,氣韻傳神!」

  「怎麼……」曼殊停了畫筆,驚異地問:「莫非,女士也懂得繪畫?」

  她低下了頭,臉頰兀自有點紅,汪汪的黑眼睛仿佛湧起一層亮亮的淚花。她啜泣一下,又拿眸子窘窘地看了一眼曼殊,鼻翼上俏俏簇起幾絲笑紋,用手梳理一下寥落在額上的秀髮,柔柔地說:

  「繪畫,倒不敢說懂,只是我從心窩裡面喜愛。」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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