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一日,那老僧將包裹收拾得整齊,又洗淨了頭臉,便將他叫到近前,說:「曼殊,我今天就要走了!」

  「師父要去那裡?」曼殊有些驚異。

  「我要回老家看看。」

  「回老家?」

  「是啊,我有幾十年沒有回去了,很想那片土地呀,回去看一眼,就是死也值啦!在走之前,我有一事相托與你。」

  「什麼事?師父,說吧。」

  「就是這個廟。我走之後,廟就由你來主持了,每日裡別忘了上香,別忘了敬佛,別忘了撞鐘。」

  「這……」曼殊愣一下,他本想將實情告訴師父,可是覷見了老人那雙信任的目光,他只得點點頭。

  於是老師父上路了。

  就在當天傍晚,晚霞的紅韻在西北的天邊上還沒有燃盡的時候,曼殊悄悄走出了破廟,回身將廟門輕輕鎖上。之後就敲響了掛在房檐上的破鐘,幽幽的鐘聲,像輕風一樣,徐徐漫過樹木的梢頭,待鐘聲消盡之時,他才又一次轉過身來,深情地看了一眼破廟,隨後就向山外走去,向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去……

  十七、愛,是不能忘記的

  曼殊的心理軌跡帶有很大的隨意性,同樣,他的行動軌跡亦帶有很大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久而久之,幾乎成了他生活的一種慣性,他有時候故意的東遊西蕩,不事安居,在四處飄流浪跡的生涯中,他似乎能體味出一種獨特的人生快意。有時候,他故意將自己變成一片樹葉,任情緒之風吹拂著,仿佛飄落到哪裡,哪裡便成了歸宿……

  差不多就是這種意識支配著他,他又回到了香港。可是當他看著那來往如梭的人流,川流不息的車潮以及閃閃爍爍的萬家燈火時,他忽然感一陣茫然:他不知此時此刻該寄身在哪裡?是去《中國日報》?還是……這個念頭一閃現出來,他便有些沮喪,幾乎又想起欲刺康有為那件事來,於是又踽踽地向前走著。

  在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偶然瞥了一眼路標牌,上面印著「近水路」三字。這一下,使他想起了早年曾教他英語的西班牙籍牧師——莊湘老師。上次來港時,就聽說他移居到這裡,此時此刻,何不去拜謁一下他。

  其實,這些年來,每每夜闌人靜之時,他都情不自禁地思念著他的老師及他老師的女兒——雪鴻。他曉得,在他和他們之間似乎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聯繫,那種聯繫,絕非語言所能描摹清楚的。它有點像一根敏銳的琴弦,只要稍一觸碰,就會發出鳴響,幾乎能震出他心靈的血液,幾乎能震出他眼中的淚水。因此上次來港,他是憑著非凡的克制力才克制了自己心靈的衝動,而沒有去看老師、師妹。

  然而,人的克制力畢竟是有限的,這就像被壓縮起來的彈簧一樣,如果壓縮到了極點,只要稍一放鬆,那迸發出來的力量,是無法遏制的,是不可阻擋的。按著弗氏的理論是否可以這樣講,曼殊從離開荒野破廟的第一分鐘開始,潛意識裡就有拜謁莊湘及師妹的欲望,只是看到「近水路」三字,潛意識忽然得到了昇華,變成了清晰的意識。

  他誠懇地詢問了幾個路人,幾乎沒費什麼周折,就找到了莊湘牧師的家。他按了按門鈴,須臾間門便開了,走出來的正是莊湘牧師。雖然有幾年沒有見面了,但曼殊一眼便認出了他:他面頰還是那麼紅潤,目光還是那麼和善,衣著還是那麼肅穆,胸前的十字架還是那麼端正。所不同的是,金黃色的頭髮略略有些稀疏,鬢角處稍微有點花白。還未待曼殊開口,莊湘就極其有禮貌地問:

  「先生,你要找誰?」

  「怎麼?」曼殊一愣:「老師認不出我了?」

  「你?」莊湘的眸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曼殊,略略思索了一下:「你是……」

  「老師,我是你的學生啊!」

  「學生?」

  「是啊,我是你的學生三郎!」

  「三郎!」莊湘這時剛認出了曼殊,立刻便激動起來:「孩子,我是老了,你若不說明,我是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來了。快過來,讓我看看!」他連忙拉過曼殊,重新打量起來,看著看著,嘴角便露出了笑意,眼睛便也有淚花閃爍出來,連連說:

  「孩子,你長大了,長大了!」

  「老師,你可好?」

  「好啊好。孩子快進屋吧!」

  莊湘把曼殊讓進屋裡,給他泡了一杯咖啡,然後又非常興奮地說:「孩子,你能回來,我真高興啊!這就說明你還沒有忘了我們。」

  「老師,我不會忘記你們的。」

  「是啊,我們在一起那段時光是令人難忘的,那是多麼有意思啊!多麼值得回味啊!你當時只有這麼高,我女兒雪鴻也這麼高,你們倆個整天……」牧師說到此哈哈大笑起來。

  曼殊的臉忽地一下便紅了,連忙喝了口咖啡,眼睛直視著自己的腳尖,羞澀地問:「雪鴻師妹呐?」

  「她呀!」牧師依舊笑著:「她去女子學校上晚自習去了,一會兒就能回來。」

  「師妹學業怎樣?」

  「學得還好!」牧師說到這裡,眨動了一下眼睛,問道:

  「孩子,你這些年怎麼樣?」

  「怎麼說呐?」曼殊苦笑一下。

  「當然照實說啦!」

  隨後,曼殊就把這些年的經歷從頭到尾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牧師聽後,眉頭便緊鎖起來,他又覷了一下曼殊,摸了摸胸前的十字架,說:「孩子,你這樣做可是不好的,主是不會高興的。你既然入了教,就要相信主啊!」天真的莊湘並不瞭解中國的佛教,他以為佛教和他所信奉的基督教沒有什麼差別呢。「主曾說過,人活著馬虎不得,一切事情都需認真去做,只有這樣,死後靈魂才能進入天國,才能來到主的身旁,否則……」牧師停頓一下,緩緩噓了一口氣:「聽你方才所說,你的生活是在飄泊中渡過的,就像水中的浮萍。那怎麼行呐,孩子,人活著,也像其它植物一樣,要有根呐,只有根子紮在土裡,才能活得堅實。否則……

  曼殊從內心深處感激他的人生教化,只是這種教化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老師,人活著需要有根呐,可是我的根能紮在哪裡呐,因為我生活在岩石的世界裡,生活在是冰川的世界裡。」

  「岩石、冰川?」牧師自語了一聲,隨後說道:「岩石的縫隙處不也能長出草木麼!冰川上不也能長出雪蓮麼!」

  「老師你說得不錯,但不是所有的岩石縫中都能長出草木,所有的冰川之上都能長出雪蓮。」

  「孩子,你的思想未免太灰頹了吧。你現在這麼年輕,這麼聰明,將來的路還很長啊!你就不渴望充滿陽光、佈滿鮮花的生活麼!其實孩子,只要你一轉念,這一切你都會得到的。」

  「老師,我何曾不想得到!但是我清楚得很,世界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比如鮮花、陽光,比如幸福、快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獲得的,它只屬￿應該獲得它的人。可是像我……

  哼哼!」說到此,他自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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