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蘇曼殊全傳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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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S城的永樂樓,迎來了一個最為莊嚴、神聖、難忘的時刻。只見樓內正面的白牆上懸掛著一條數丈長的巨幅白紗,上面寫著碩大工整的黑字: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兩旁飄蕩著數不清的素色挽聯,有的寫著「祭」字,有的寫著「哭吾華夏」,有的寫著「神州不朽」……會場中央擺著一張黑漆方桌,桌上,端放著一個暗色香爐,爐中幾股淺金色的黃香,頂著微微火亮,徐徐飄著輕煙,香煙開始呈著白色,絲絲縷縷地相互纏繞,漸漸便游離開來,一絲絲向上漫動,到了樓頂,柔柔軟軟地便消散了。香爐兩旁,幾枝碗口粗的紅蠟都被點燃了,桔紅色的火苗在一彎一彎地跳動著,黑漆漆的蠟撚不時發出吱吱輕響,血紅的燭淚蚯蚓一般沿著蠟身徐徐向下爬動,到了底部便盤踞在那裡,一忽兒便結成了一個晶亮的蠟砣…… 無疑,這是一個莊嚴的時刻。這是炎黃子孫企盼多年的時刻。古老的民族歷史,似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流到這裡,似乎突兀地凝結住了,於是它將那蘊含著血與火、榮與辱、興與衰的面孔活生生地展示在人們面前。在徐徐飄動的香煙裡,那河流仿佛在悄聲啜泣,仿佛在低聲悲歌,無論是啜泣聲中,還是悲歌聲裡,都有著對往昔歲月的追憶,都有著對歷史不幸的憂傷,都有著對慘痛昨天的緬懷,都有著對夢幻明天的憧憬!然而,凝固的歷史無法再凝固了,須臾間,它像一道刺目的閃電,一下子照亮人們昏睡的靈魂,於是這頭東方的民族睡獅,再也不能沉睡了:它要覺醒,它要站立,它要怒吼…… 望著蠟燭的紅淚,人們的眼睛裡也都流出了淚,在那靜默無言中,似乎每個人都在思索著…… 這時忽然會場的門開了,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到桌前,便撲通跪到那裡,隨之雙手托起兩個卷軸。 人們定睛看去,不覺一愣,發現此人就是蘇曼殊。 當馮自由接過他的卷軸,徐徐打開之時,在場的人們無不驚訝:這是曼殊專為紀念會召開而畫的兩幅水墨畫,從畫的墨蹟上看,顯然是剛剛畫成的,一幅黑黑的筆觸上還掛著濕潤,另一幅上角的印跡也沒有幹透。頭一幅題為《江山吊夢圖》,畫面頗簡單,只有一僧人,一老樹,僧人扶杖佇立,極目遠望,樹被風吹得整個枝條都翩翩舞動;另一幅題為《撲蟎圖》,畫面更為簡潔,幾個稚氣童兒,在一廳堂前,圍捉一飛蟎,飛蟎逃入荒草中,現出一幅惶惶掙突的樣子……兩幅畫,都是筆墨蒼涼,靜動有致,從那絕好的象徵中,不難看出曼殊此時心境。 「趕快掛上!」 「高高掛上!」 人們提議著。 於是《江山吊夢圖》《撲蟎圖》在一片淒然目光的注視下,掛在挽聯之中。立時,整個會場的氣氛更加肅穆莊嚴起來。 是時,作為大會的主持人馮自由宣佈支那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開幕,隨之大家脫帽、鞠躬、默哀…… 哀畢,主持人馮自由大聲宣佈:「由章太炎先生讀《宣言書》!」 於是,人們清楚地看到,章太炎先生平緩地走到面前,他抬頭看了大家一眼,那雙凝重的目光愈發顯得凝重了。他從衣兜裡掏出幾張草紙,緩緩打開,草紙發出嘩嘩輕響,他又梳攏了一下紛亂的頭髮,便大聲誦讀起那情詞激切的檄文。為寫該文,章先生曾幾夜未眠,幾度流淚,幾易其稿……在他浩瀚的著作中,該文,可以說是他最為滿意的篇什: 《宣言書》雲—— 夫建官命氏。帝者所以族類。因不失親。天室由其無遠。故玄黃於野者。戰之疑也。異物來萃者。去之戰也。維我皇祖。分北三畝。仍世四千九有九載。雖窮髮異族。或時干紀。而孝慈幹盅。未墜厥宗。自永曆建元。窮于辛醜。明祚既移。則炎黃姬漢文邦族。亦因以澌滅。回望皋瀆。雲物如故。維茲元首。不知誰氏。支那之亡,既二百四十二年矣。民今方始。寐而占夢。非我族類。而憂其不祀。覺寤思之。毀我室者。甯待歐、美。自頃邦人助友。惄然自謀。作書告哀。持之有故。有言君主立憲者矣。有言市府分治者矣。有言專制警保者矣。有言法治持護者矣。豈不以訐謨定命。國有興立。抑其第次。母乃陵替。衡陽王而農有言。民之初生。統維建君。義以自製其倫。仁以自愛其類。強幹善輔。所以凝黃中之煙煴也。今族類之不能自固。而何他仁義之云云。悲夫。言固可以若是。故知一于化者。亦無往而不化也。貞夫觀者。非貞則無以觀也。且曼珠八部。不當數郡之眾。雕弓服矢。未若飛丸之烈。而薊丘大同。鞠為茂草。江都番禺。屠割幾盡。端冕滄為辮發。坐論易以長跽。茸茲犬羊。安宅是處。哀我漢民。宜台宜隸。鞭箠之不免,而欲參與政權。小丑之不制。而期捍禦皙族。不其忸乎。夫力不制。則役我者眾矣。莫之與。則傷之者。至矣。豈無駿雄。憤發其所。而視聽素移。民無同德。恬為胡豢。相隨倒戈。故會朝清明者鮮者見。而乘馬班如者多有也。吾屬孑遺。越在東海。念延平之所生長。瞻梨州之所乞師。穎然不怡。永懷疇昔。蓋望神叢喬木者。則興懷土之情。覩狐裘台笠者。亦隆思古之痛。於是無所發抒。則春秋恩王父之義息矣。昔希臘隕宗。卒用光復。波蘭分裂。民會未弛。以吾支那方幅之廣。生齒之繁。文教之盛。曾不逮是偏國寡民乎。是用昭告於穆。類聚同氣。雪涕來會。以志亡國。凡百君子。嬋嫣相屬。同茲恫瘝。願吾滇人。無忘李定國。願我閩人。無忘鄭成功。願吾越人。無忘張惶言。願吾桂人。無忘瞿式耜。願吾楚人。無忘何騰蛟。願我遼人。無忘李成梁。別生類以箴大同。察種源以簡蒙古。齊民德以哀同胤。鼓芳風以扇遊塵。庶幾陸沉之痛。不遠而複。王道清夷。威及無外。然則休戚之藪。悲欣之府。其在是矣。莊生雲。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況見見聞聞者耶。嗟乎。我生以來,華鬢未艾。上念陽九之運。去茲已遠。複逾數稔。逝者日往。焚巢餘痛。維能撫摩。每念及此。彌以腐心流涕者也。 支那亡國二百四十年紀念會啟 發起人:章炳麟、秦力山、馮自由、朱菱溪、馬君武、王家駒、陳猶龍、周宏業、李群、王思誠。 贊助人:孫逸仙 當章太炎先生誦讀完最後一個字時,全場一片譁然,有人失聲痛哭,有人昏厥於地,有人振臂呐喊,有人捶胸頓足,那場面,十分感人又十分悲壯…… 立時,在那扶桑島國上引起了強烈震動,同時,在國內外也造成了極大影響。短短的幾日內,橫濱的《清議報》,香港的《中國日報》都發出了特號,全文發表《宣言書》。海內外一些愛國志士,也紛紛寫文章,對此舉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稱他們是舊社會的掘墓人,新時代的播火者…… 曼殊通過參加支那亡國紀念會,那積蓄心中的愛國之火又一次被點燃起來,對洶湧澎湃的革命形勢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和認識。他深切感到,若使自己整個身心都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去,使自己真正能成為一名勇士,就必須到日本的東京去——因為那裡是洪流中的漩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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