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曹操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酒宴開始後,先是一班豔姬的輕歌軟舞;接著,是一眾武士的狼爭虎鬥。場上兵馬之聲、鼓樂之聲並起,席間則水陸並陳。文官武將輪次把盞,觥籌交錯,百般莫絕。

  此時,曹操第三子曹植從座中站起,高聲進言道:「年前父相令曹植造台,今台既成,豈可無詩?植現有《銅雀台賦》一篇,念誦以為敬賀。」乃誦讀道:

  從明後以嬉遊兮,登層台以娛情。
  見太府之廣開兮,觀聖德之所營。
  建高門之嵯峨兮,浮雙厥乎太清。
  立中天之華觀兮,連飛閣乎西城。
  臨漳水之長流兮,望園果之滋榮。
  立雙台於左右兮,有玉龍與金鳳。
  挾二橋于東南兮,若長空之帶動。
  俯皇都之宏麗兮,瞰雲霞之浮動。
  欣群才之來萃兮,協飛熊之吉夢。
  仰春風之和穆兮,聽百鳥之悲鳴。
  天雲垣其既立兮,家願得乎雙呈。
  揚仁化於宇宙兮,盡肅恭於上京。
  惟桓文之為盛兮,豈足方乎聖明?
  休矣!美矣!惠澤遠揚。
  翼佐我皇家兮,甯彼四方。
  同天地之規量兮,齊日月之輝光。
  永貴尊而無極兮,等君壽於東皇。
  禦龍旗以遨遊兮,回鸞駕而周章。
  恩化及乎四海兮,嘉物阜而民康。
  願斯台之永固兮,樂終古而未央!

  誦畢,舉座一片歎賞之聲。曹操也微露笑意,對曹植說了幾句鼓勵的話,溫勉有加。原來曹操在五子中最為喜愛的便是曹植。曹沖既歿,他的愛心對曹植就更為集中了。曹植性頗敏慧,文辭清越,就是過分好酒,放誕任性。而曹操長子曹丕雖不如曹植多才藝,卻為人沉穩。

  想到曹植賦中的一些妙句,曹操也不由得技癢起來。耳熱之際,他便也想作一首《銅雀台詩》。但剛一念及,便即放棄。他看了看正在飲酒作樂的百官,站起身來,說道:

  「适才舞姬獻色,武士貢力,溫豔、威勇足矣。在座諸公,無一不是飽學之士,登此高臺,占此形勝,豈可無佳章妙辭,以紀一時之盛?」

  眾人一聽,便紛紛應命。一時間,有王朗、鐘繇、王粲、陳琳等進獻詩章。曹操含笑讀畢,見詩章中多有歌頌自己功德齊天、合當受命之意,便道:

  「諸公的佳作,過譽之處實在太多。我本是一個愚陋之人,當初見天下大亂,就築精舍於譙縣以東五十裡處,打算春夏讀書,秋冬狩獵,等到天下清平了,再出來混個一官半職,哪有什麼大志可言?只因時勢之故,被征為典軍校尉,這才敢對國家之事稍存一點圖報之意,而至多,也不過想死後能在墓石上刻下『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罷了。及自討董卓、剿黃巾,除袁術、破呂布,滅袁紹、定劉表,平了天下,才迫於時勢,打起統一中國的雄心。其實,孫權、劉備未破,我又怎敢說平定天下?現在我位至宰相,人臣之位已極,又更敢何求,更敢受何等之命?然而,天下如果沒有我,不知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有人見我權重一時,就見疑,認為我將篡位稱帝,雖是人之常情,但確實大大錯了。我常常為孔子稱周文王之至德而耿耿於心。但想要我在大功未成之際便身退,卻顯然不行:我一朝解退兵權,害我的人還會少嗎?而我一死,社稷勢將毀矣!因此,才不得不居此虛名而處實禍之地,個中滋味,豈是外人輕易能夠測知的?」

  此時鼓樂已止,眾官鴉雀無聲,銅雀臺上,就只曹操一人的聲音回蕩著,遠遠傳了開去。這一會,連曹操自己都被這番話所感動了。他心中暗想:攻成之後,我會稱帝還會身退?若統一無望,大功不成,我守著這廣大的北方,又會不會稱帝?劉備、孫權是必然要稱帝的,三國鼎立,北方除了我又有誰?唉,算了吧,其實就連北方,也還沒有真正寧定呢。於是,他接著說道:

  「現下孫、劉聯盟,各懷異心。周瑜既死,魯肅為繼;世人多言魯肅愚鈍,但我看魯肅,卻是一個大大的精明豪雄,有他在,孫、劉之結盟暫時不會破裂,要破裂,也在劉備休養之後,取益州劉璋之時。而劉備既踞荊州之要,也不可能一時就取西川。我軍則屯合肥,與孫、劉相峙,鼎立之勢,近無巨變。」

  「然則漢中張魯、關中馬騰,一個自立為王,一個心向劉備,卻是我之心腹大患。現在孫、劉意在西川,又受我合肥之軍牽制,此時不取漢中、關中、更待何時?待我取了兩地,孫、劉必大悔。此為我軍事方面的安排,不知諸公意下如何?」

  眾官此際對曹操已是一片欽服,高士滿坐,卻無一人說「不」。只見一人閃出坐來,道:「末將近聞並州太原人商曜聚集道徒,在武都棲鬥山蓄武,有造反之意,願率兵渡河,一舉平之!」

  曹操一看,正是他一向厚愛的心腹猛將夏侯淵。夏侯淵勇猛忠誠,又富於計謀,在曹操的有意培植下,其指揮作戰的能力,已勝於其兄夏侯惇不少。

  當下曹操大喜,道:「正合吾意。另可使對並州地理位置爛熟于胸的徐晃,同你共平商曜。」

  徐晃立即出列領命。

  曹操接著剛才的話頭,又說道:

  「除了軍事方面,尚有許多大事要做,第一個,便是要大量的招納人才,求致賢人。」

  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冊,又道:「我本來欲隨時應景,作一《銅雀台詩》,但念及天下,詩興又不在此台了。昨天,思及國家新定,急需大量賢人相佐,便草擬了一個『招賢令』。今日大宴,本不宜讀此令,但大事豈可拘小節。況且,我在此令中反復強調,對有大才者,即使他有甚至是德行上的過錯,只要能出謀劃策或帶兵打仗,就不能拘節,當委以重任。」說到此,將冊子交予身邊的荀攸,「請荀攸先生為我佈告。」

  荀攸神情肅穆,雙手接過,朗朗而誦。其大意雲:

  自古受命中興之君王,沒有不依賴賢人、君子來和他共治天下的。這些賢人也大多是出於閭巷之間、貧陋之屋。若不努力尋找,而想靠運氣碰碰看,是不可能的。如今天下未定,正是求才若渴的時刻。

  從前有個賢人叫孟公綽,他在做趙、魏等大國的宰相時,表現優異,但如果叫他去做滕、薛等小國的國君則勢必會弄得一團糟。就是說,任用人才最重要的在於看清他的適任性。如果只重視一個人的清廉虛名,那麼,齊桓公就得不到管仲,更難以成為天下的霸主。

  因此,目下我最關心的是,有沒有像姜太公一般,懷著「美玉」般的高才,卻閑得沒事幹,坐在渭水邊上釣魚的人?或者有沒有像輔佐漢高祖的陳平那樣,落魄得靠盜用兄嫂的錢過活,卻沒有人能知曉他的才華的人?你們大家輔助我,我們共治國,是不是應該竭力覓尋人才,並注意他們的適任性,使我能得而用之呢?

  要知道,有行之士,未必進取;而進取之士,未必有行。陳平這種人便稱不上篤行,蘇秦更不能算是有信之士,但陳平助漢高祖建立了不朽基業,蘇秦為六國相,同時還助了弱小的燕國。由此可知,真正的人才自有他的缺點,我們就萬不可因其缺點就「偏德」而廢其才。負責人才舉薦的官員,應深深體會我的心意,使有才之士不被遺漏,國家的大政得以有效地推行。

  昔日伊摯、傅說二人,均出身于賤人,管仲則本是齊桓公的仇人;但他們得到重用後,國家就因而興盛起來了;蕭何、曹參二人,只是地方上的小吏,韓信、陳平更是「汙名播於天下」,有不少人在公開場合也恥笑他們,可他們卻終能助漢高祖建成大業,名傳千古。

  吳起是有名的權欲過盛的將領,靠殺死自己的妻子來博取上司的信任,以散錢財來尋求一官半職,甚至連母親去世都不去奔喪,像他這樣的人,不可不謂至惡了,何談德行呢?但當他在魏國為將時,兇猛的秦兵卻不敢東向;而他在楚國為相時,韓國、趙國、魏國更不敢有南征的企望,可見這位全無德行的人,對國家又是何其重要啊!

  以武將而言,德行的用途似乎不大,重要的是他能否果敢地不顧危險,臨敵力戰。文俗之吏,高才異質,凡是堪當守國重任的,甚至於有汙名的,被大家恥笑的,或被指責為不仁不孝,卻能夠有治國用兵之術的奇才,都是我所急需的,希望大家不要因為偏見而有所廢置。

  ……

  眾人聽畢,一齊起身,紛紛說道:「雖伊尹、周公,不及丞相遠矣!」

  曹操也站起身來,與百官連飲數杯,笑道:

  「今日歡宴宣令,世所罕有,我覺得也該為之一慶。可呼所蓄官妓來,咱們今日共謀一醉,並祝夏侯淵、徐晃二將軍旗開得勝!」

  一時間,歡聲如雷。眾人直飲到天黑,又點上火燭繼續痛飲。許多將官擁著妖嬈百狀的官妓,沉醉不已,直到天明,方才散去。

  這一天,是曹操赤壁兵敗後心氣最盛的一天。

  轉眼間,到了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

  卻說並州太原人商曜聚兵佔據了太原。這商曜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他自幼好道術,成人後避塵囂,隱居于武都棲鬥山。據說,他的母親生他前一夜,夢一顆凶星墜於屋後,以為大不吉;醒而告其夫,其夫亦感驚懼不已。適時有一道人,高髻橫鬢,鵝步而過,商父急忙延請於家中,具告夢境。道人當場起了一課,道:「此子以凡人心而竊居星位,理當遭貶。如果他成人後能不為凡間名利、金錢、酒色所迷,則自有歸天之日;反之,則必死於非命。」言訖而去。

  當天晚上,商母誕下一子。商父因念其為下界凶星,故取「曜」字,為其在人間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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