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曹操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誰知話音剛落,門下便高聲通報,原東閣祭酒邴原進謁。曹操聞報,驚喜萬分,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上,提在手中,腳上只有一層裹布,便往外迎接,一看到邴原,就說:

  「從來的賢人,都是無法捉摸的啊!我還以為您不來了,想不到能枉駕光臨,我對您的仰慕之心,於今方足……」

  卻不料邴原不出一言,幾個動作拜謁完畢,就掉頭走了。在場的大夫中,竟有上百人棄了曹操,跟隨邴原而去。

  曹操一愣,心中略有不快。他感到非常奇怪:一個毫無權勢的學者,為什麼會有如此魅力,令在場的這許多士大夫連他曹操也不顧了,尾隨而去,以表敬仰?

  他問坐在身邊的荀彧。

  荀彧笑了笑,回答說:「其實有資格受到如此尊敬的,天下也唯有邴原一人而已。」曹操見荀彧避而不答,又道:「真想不到一介文人的影響力會有如此之大!」

  荀彧乘機說:「像邴原這樣的一代奇人,是士大夫中的瑰寶,主公何不極力禮遇他呢?」

  曹操急忙說:「那當然,這也正是我一向的心願啊!」

  從那時,曹操對邴原更是敬禮至極。現在,沖兒之逝讓他想到了不久前邴原的女兒之夭折,便想出了這麼一個「陰世婚嫁」的名堂來。

  邴原聞言,知他已因赤壁之敗和幼子之傷逝而意氣不存,便諫道:「即便是基於愛心,替夭折的子女作婚嫁之事,都是違悖常倫的;我相信在陰間也不可能有此禮儀。丞相乃非凡之人,豈可做連俗人都不屑為之的非禮事情?丞相曾言道:吾不喜孔子,惟喜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一語,『不可為』者,當然別有所指。丞相何不聞孔子另有一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如果今天我答允了你提出的這番美意,那麼,我們之間以禮相持的良好關係就蕩然無存了。我斗膽進一言:丞相萬勿以一時之勝敗和一事之存亡而傷及大雅,亂了方寸。豈不見孫、劉虎踞,眈眈相視?!」

  曹操聞言大悟,知邴原不僅諫止了陰世婚嫁,而且借此諷勸自己因私而忘公,過分計較在赤壁之戰上的失得,於是幡然醒轉。這一天,他豪興又發,背手園間,想起自己縱橫四海的一生,雖年近甲子,仍有一腔大氣欲裂胸而出。

  他連踱了幾個圈子,猛然駐足,又突地回身,大踏步向中和殿側的書房行去,口中叫道:「筆墨侍候!」

  須臾,一首辭氣壯闊的詩留在了紙上: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寫完,曹操擲筆於地,大笑不絕。邴原、荀攸和陳昱等人聞聲趕來,一看之下,幾人不由得齊聲誦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操笑畢,向猶自吟誦不已的眾位將士說道:「天下之勢,尚待重謀。今我欲回故里譙縣一遭,細思其機。你們,還有於禁,可留此間,著重編組和訓練水軍。赤壁之敗,我北軍不善水戰,應為一端。」

  荀攸道:「如今孫權和劉備因赤壁之戰而聲威銳長。周瑜踞江陵,程普鎮江夏,呂蒙屯潯陽;由荊州至揚州,沿江而過,俱是孫吳勢力。丞相或許不知:剛才接到密報,荊州牧劉琦新近病逝,孫權已表奏劉備為荊州牧,將荊州『借』予劉備,又以其妹相嫁,漢上九郡,皆入劉備手中!」

  曹操吃了一驚,隨即又攝住心神,緩言道:「孫、劉互相勾結,但雙方均懷異心。劉表的兒子劉琦本是一庸人,不死也難長保其位。孫權拉攏劉備,劉備順而相應,也是常情。他們想得倒好,欲置我於絕地。但我敢斷言,時不在久,他們就會翻臉。哼,荊州,得之而控西川,孫權豈肯真的拱手相讓?」

  邴原聽完曹操的話,凝眉半晌。少頃,他抬眼注視曹操,一字一句地問道:「丞相,若劉備果然得諸葛孔明和關、張、趙等人之助,據荊州而取西川,天下形勢,會是怎樣 ?」

  曹操一聽,頓時心中大慟,頓足道:「休也!此情勢必形成天下三分的局面,我一掃六合、統一天下的大業何存?」言罷淚如雨下。

  眾人均是一愣。程昱站前一步,以手執住曹操手臂說:「不愁。以周瑜之機智,不可能坐視劉備虎踞荊州。劉備與孫權聯盟,表面上是在西線上拒抗我等,然實質上是意圖收取西川。若我軍岸然不動,劉備或要專力滅掉西川的劉璋,周瑜必急阻攔他;到那時,丞相再揮師南征,不愁荊州不入我手中。或者,若我軍指日南下,則孫、劉將會暫時不論荊州之得失,聯軍相抗,似乎於我不利。而我軍現下水軍訓練未成,漢中大勢也未定,不如先避其纓,待其互相殘殺。而天下三分之說,亦未可定論了。」

  曹操收淚望天,良久,才揮去程昱的手,說:「你們休得多言。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卻一直不及其裡。勝敗乃兵家之常事,赤壁之敗,何能繚繞我心懷至此?沖兒之逝,也不足讓我沉思默想一月之長。自我雄霸北方以來,多圖南征,為什麼以我強盛大軍,猶自敗于周瑜劣兵之手?北軍不習水戰,止為一端而已。實則因孫、劉俱是柔中有剛,絕非等閒。邴原之言倒是點醒了我:我其實一直想的正是天下大勢的走向,想的是一統中國的大業,心中明知其不可為,而仍為之,只是不忍說出來罷了。所謂『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即指此。不過現在點明了也好,使我能正面視之。我近日之預感已有更為明確的事實來應合。天下三分,我恐其氣數如此啊!」

  無人應聲。曹操也沉默片刻,繼續言道:「我一向自視雄才,此時想來,未免把天下英雄看得忒是小了。想那孫、劉之輩,何嘗不早已在維持這個天下三分的局面?我一心要一統江山,竟把自己給蒙在了鼓裡。現在好了,到了對症下藥的時候了!」

  邴原、荀攸、程昱等臉現霽色,一齊躬身道:「丞相真至人也!」

  曹操手一擺:「還是說說局勢吧。剛才程昱之意,我軍當以逸待勞,坐收漁利。此誠為上策,然而,若完全岸然不動,又未免示怯。士氣不可以不振,我願親率水軍南下,由渦水入淮水,進抵淝水一帶,在合肥佈陣。我軍到後,暫不主動攻敵,隔岸觀火,仔細看看周瑜和劉備要攪出個什麼名堂來。當然,肯定不會有好結果,那時,我軍再行定奪。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盡皆稱善。於是,滿腹心事的曹操率軍抵達了合肥,沿江布下了陣式。

  這一邊,果不出曹操所料,孫、劉之間產生了極大的摩擦。

  赤壁之戰後,周瑜一心想以嫁孫權之妹為由,把劉備騙到東吳,同時設法使關羽、張飛各置一方,而周瑜自己則「挾以攻戰」,成其大事。但魯肅卻持相悖意見,反對孫權建議,借劉琦新死之機,親赴荊州,說動劉備孫權同心抗曹,並將孫權之妹嫁與劉備。劉備審時度勢,自然一一答應。一時兩家通好,喜氣洋洋。當然,在這之後也有其秘密的交易:兩家共同抗曹,而劉備自取西川劉璋之地,取後退還荊州予東吳。所謂「借」荊州,即是此意。

  周瑜見事情發展與自己的意圖完全相反,自然怒從中來。他決意不待劉備進軍西川,率先取之。然而,周瑜卻在出兵西川的途中,在一個叫巴丘的地方病重身亡。大軍亦因他的身亡而撤回。他死前留下遺言,以魯肅為其繼任。而魯肅老成持重,氣度也頗恢弘,他與劉備結成的抗曹聯盟強大而有力。曹操見時機不對,只得屯兵於合肥,自己則回到許都。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春天,曹操造銅雀台成。這天,他召集文武百官訓話,先分析了一番天下三分的可能性,然後說:「嗟乎,孔子言『五十而知天命』,我如今算是知道了。吾意已決:最近一年之中,暫時放棄南下統一中國的霸業,全力回轉,著力於整個北方和關中地區的經營。今銅雀台成,理當設宴慶賀。席間大家當開誠佈公,共商北地經營大略!」

  那銅雀台臨於漳河之畔,高臺兩側各築一台,左為玉龍台,右為金鳳台,雖不及中央的銅雀台巍峨聳立,卻也各高十餘丈。從玉龍台到銅雀台,從金鳳台到銅雀台,俱有一橋相連。二橋相通,千門萬戶,金碧交輝。

  曹操頭戴嵌玉金冠,身穿綠錦羅袍,玉帶珠履,憑高而坐。文武百官均設座於旁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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