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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這詩結尾的陳述式對稱詩句不僅收到了韻律正規化的效果,更因對並置的兩個意象的強調,使得全詩的主題更為突出。這裡既有愛的濃烈而深沉的感情,又有哲理性的聯想和超越,兩者似乎被詩人跨時間和跨空間的深層意象結合在一起了。

  在葉賽寧的詩中,象徵和意象常常並用,從而使外界的景與內心的情相互襯托、滲透和融合。請看《四旬祭》(之三)一詩:

  你們可曾見過,
  匍匐在鐵爪上的火車,
  被湖沼的霧氣籠罩,
  怎樣呼哧著鐵鼻孔
  在草原上迅跑?
  而在火車後邊,
  就像節日賽馬決賽的場面:
  一匹紅鬃馬駒,
  沿著一望無垠的草原
  伸著細腿飛奔,猛撲向前?
  唉,這可愛的,可愛又可笑的小傻瓜,
  他哪能,哪能趕得上啊?!
  莫非他不知道:鋼打的鐵馬
  已經戰勝了活馬?
  莫非他不知道,在前景渺茫的草原上,
  他的奔跑挽回不了往昔的時光,
  寧願讓出兩個俄羅斯草原姑娘?
  如今是另一種命運主宰著我們的湖區——
  被鐵的摩擦聲喚醒,在市場上進行交易:
  人們買一輛蒸汽機車,
  竟付出千百普特②馬肉和馬皮。

  (1920)

  ①東南歐突厥系的古民族。
  ②俄羅斯計量單位,一普特等於10.38克。

  這詩的題名便深有寓意,同時也是一個龐大的象徵意象。「四旬祭」本系東正教(基督教在俄羅斯的分支)為追薦亡魂而規定的四十天祈禱,可詩人在這裡所追薦的「亡魂」是什麼呢?是以「紅鬃馬駒」與「鐵蹄鋼馬」(火車)賽跑為象徵的傳統田園生活必然衰亡的俄羅斯農村。然而葉賽寧並不反對技術進步,並不因為「紅鬃馬駒」追趕不上「鐵蹄鋼馬」而對後者產生了憎恨情緒,詩人只是表達了對馬駒的同情。在《給外祖父的信》(1924)一詩中,甚至還對象徵技術進步的「鐵蹄鋼馬」表示讚賞。儘管如此,當時因為《四旬祭》這樣的詩,有人斷定葉賽寧為「逝去的」俄羅斯而哀傷,說他反對發展工業,甚至上綱到「反對工農聯盟」!面對這種「左」得可愛的論調你能說什麼呢?!我們還是來看葉賽寧的詩論《瑪麗亞的鑰匙》吧。這篇詩論儘管寫於意象派正式成立團體的前一年,但仍然可看作是意象主義的美學綱領。葉賽甯在這篇文章的題頭詞中明確標示:「懷著深深的愛獻給阿納托利·馬裡延戈夫。」

  這馬裡延戈夫就是俄羅斯意象派團體的創始人之一。葉賽寧還注明:「『瑪麗亞』在舍拉普特教教徒的語言中表示靈魂。」而舍拉普特教乃是舊時俄羅斯鞭身教這一神秘教派演變而來的。葉賽寧在這篇論著裡,從民俗、建築、神話、宗教、藝術、語言等各個領域和角度,闡述了「象徵」和「意象」在人類文化與文明中的歷史地位和作用,指出「形象」是「開啟人的宇宙殿堂般的心靈之鑰匙」,是「人與大自然的主要連結點」,是「用以製作更為精美的藝術品的工具寶箱」。詩人認為,藝術必須找到開啟人的心靈的鑰匙。這鑰匙便是由語言構成的詩的形象體系。又因為人的心靈極其複雜,所以,只有通過豐富多彩的形象,通過聯想和意象才能得以展示。葉賽寧批評當時詩壇上各種形式主義的詩人,指出他們的創作中沒有任何「內心的真實感受」,把他們稱為「僵死語言的首飾匠、素描家和小型彩畫 家」。

  應當說,葉賽寧運用意象主義的表現手法是得心應手的,而從美學意義來說,這種手法倒是能喚起讀者潛意識的覺醒。你瞧:「一棵醉醺醺的楓樹在曠野上跳舞。」原來,抒情主人公正同心上人乘坐在飛奔向前的雪橇上,其時歡快的心情是不難想像的,情緒的「感染」、動與靜的顛倒也不難理解,惟其楓樹跳舞這一奇特的意象,讀者不調動豐富的聯想意識是很難揣摸出來的。然而,詩意的深化還在於抒情主人公的參與意識的袒露:「我們駛向楓樹。問它:『這是為何?來,讓琴聲為我伴奏。咱們同跳三人舞。』」(《你聽——雪橇》,1925)顯而易見,這新奇的意象是詩人特定情緒的表現。詩人以詩的樂感和意象強化了自身的愉悅心境,從而使讀者也在體驗這種心境時心潮起伏,產生歡快的情緒。雪橇飛馳的意象,使讀者仿佛聽到馬蹄奔騰般的節奏和漸近漸遠的鈴聲,似乎看到了雪橇奔馳,楓樹在身旁旋轉「跳舞」的鮮明形象。

  詩的基調體現出作者總的情緒,詩人的心潮起伏以及一個個有著內在聯繫的意象的轉換和跳躍,都圍繞著主題而漸次展開。有時,意象通過筆端流出形象的描寫,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景:

  烏雲像馬拉著雪橇,
  馬套上跳躍著青藍、抖顫的火苗……
  小夥子都跑在草地上歡呼:
  雨啊,雨啊,快把我們的棵麥澆!

  (《乾旱使莊稼地荒蕪了……》,1914)

  有時,詩人以虛實對應的意象抒發對人生短暫的感喟和對大自然永恆的讚美。既有虛寫「金秋的衰色籠罩著我」的心境意象,又有實寫「楓樹的黃色敗葉淒然飄落」這種枯榮輪換的意象。有時,詩人刻意使抒寫對象的夢幻意象與客觀現實的描述意象之間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以增強詩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例如《寒冬在歌詠……》(1920)這首詩,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首先是一組描述意象:嚴酷的冰天雪地,刺骨的寒風,慘淡愁雲,「小麻雀像孤苦伶仃的孩子」在暴風雪咆哮呼號中瑟縮著,偎依在冰凍的窗前,「又累又餓,打起瞌睡」。接著,詩人筆鋒一轉,將「小麻雀」的夢幻意象渲染了出來:它們「夢見了春天的嬌美」,而「在明麗的陽光的笑靨裡春天是一位美人」。再如《母牛》(1915)這首詩,一開始也是一組描述意象:

  老態龍鍾,牙齒已經脫落,
  雙角上旋著一圈圈歲月的印記。
  在年復一年翻耕的田野上,
  粗暴的主人曾抽打它的背脊。

  詩人通過這些精心概括和選取的場景寫出了母牛歲歲月月受奴役的堅忍和悲哀,傳達了自己的同情和憤懣:就是這樣一頭母牛現在卻被拉往屠宰場。此時,「悲哀、傷心、絕望」的母牛,「夢見一片蒼白的叢林,還有一片草兒菁菁的牧場。」這靈光似的夢幻意象仿佛使母牛進入了一個最美好的世界。也正是這種意象的對比,更加突出了詩的悲劇性和象徵性。同樣,在《夢幻》(1918)和《這條街我是熟悉的》(1923)等詩中,夢幻意象與描述意象的對比都十分強烈、鮮明,是體現葉賽寧發展意象主義藝術手段的典型詩篇。這種超越情節、意在言外的詩,注重的是氛圍的創造,以其引起讀者與詩人同一種感受和情緒,造成某種意境。由此我們想到,詩人所運用的夢幻意象雖屬「虛寫」,但寓意十分深沉,因而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形象地說,葉賽寧抒情詩中的意象乃是「一串串珍珠般的形象」,珍珠與珍珠之間既各有驚人之處,又有內在聯繫;對意象派詩人來說,抒情詩中的意象則不過是一串「斷了線的形象」而已。

  葉賽寧以其獨特的抒情風格對蘇聯詩歌的發展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他以新穎的比喻、形象的暗示和象徵開拓了詩歌意象的新空間,拓展了詩歌意境的表現範圍,從而也豐富了意象主義的藝術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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