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雨果夫人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八二


  宴會一場開頭很順利。青年公子們頭上戴著花冠,亞萊爾曾經反對,說,只有女人才戴花冠。但是看客們卻同意作者的看法。傑奈羅面色陰沉,坐著一動不動,立刻成了全場注意和焦慮的中心。這時,劇本所引起的興趣超過了一切。這時,更沒有所謂新舊文藝之爭,古典派和浪漫派同樣只注意下文的變化;什麼悲劇、戲劇都已不成問題,甚至也無所謂作者,無所謂演員,觀眾眼前只有一個兒子和一個母親,而這個母親就半親手毒死她的愛子。觀眾連喝彩都忘記了。

  當在青年公子們的喧笑和歌唱聲中,忽然聽到修士們的殯葬曲的時候,全場的人感到一陣寒噤。為使表演列逼真起見,臺上用的歌者,不是平日的下手,而是真的教堂的歌班。他們的出場,黑色教士服和花冠的對襯。五具棺木的上臺,呂克萊斯·波基亞的突然出現,和傑奈羅的同他母親的覿面,這種種使最後一場戲如狂風驟雨疾卷了全場的觀聽和思想。全場的看客,音樂臺上、包廂裡、月樓上、正廳裡,一齊站了起來,鼓掌狂呼;花圈落了滿台,報告作者的姓名不夠,大家還要求一見他本人。雨果已到到了喬爾治小姐的廂房裡,亞萊爾追了進去,一頭亂髮,滿身衣服比平日還要縐亂十倍。

  「雨果先生,救救我的命吧!大家要見見你。他們已經跨過音樂台,跑到戲臺上來了。一定要請你出去見一見,否則,他們要拆戲臺了。」

  「但是,亞萊爾先生,我供獻給人們的是我的思想,不是我的本人。」

  「那末,怎樣對他們說呢?」

  「說我已經走了。」

  亞萊爾看一看自己的外衫,這外衫已經撕破了好幾處,上面沾滿了牆上的白灰。一隻袖子上白灰實在太多,他把袖子撲撲,將衣衫上餘下的兩顆鈕子鈕鈕緊,又抹一抹頭髮和鬍鬚,說,

  「乾淨了,我見得人了。」

  我沒有講演員如何演這一幕戲。他們的藝術到了化境,完全和劇中人合而為一,使人不覺得有演員在眼前。喬爾治小姐象石頭雕成的一樣,復仇時的兇狠使人毛髮悚在,悔罪時的悲痛令人心碎,目不忍睹。勒梅特爾當呂克萊斯·波基亞在臺上數棺木的時候,用一句話象電流一樣震動了全場:「夫人,這裡還要添一口來。」在最後一場裡,他的表情深沉悲涼,甚是可佩。他是這次大成功裡主要成分之一。但他並不因為擔任了戲裡的第三個角色而抱怨。有一個朋友對說他:「你的藝術真是無以復加了。」

  「忘我精神無以復加了。」這是他唯一的怨言。

  戲院門口,一大群人在等著雨果,他的馬車和馬被人家解了下來。雨果從另一個門偷偷出來,徒步而行,仍舊被人們追上,一直被護送到近他的寓處皇家廣場。久已疏隔的朋友,這一晚也重新都來晤面。許多不相識的人都以握一握作者的手為榮。

  第二天,雨果被亞萊爾叫醒了。經理的愉快真是按捺不住。他的戲院從此聲價十倍。真正的法國戲院就是聖馬丁門戲院。從今以後,他不要別的,只要藝術了,真的藝術,偉大的藝術。他希望《呂克萊斯·波基亞》的作者不要到別處去,他願意和他訂合同,和從前克羅斯尼埃給他的條件一樣。雨果已見過昨晚聽到第一次噓聲時,經理完全失色的臉孔,不願同他訂約。亞萊爾不肯干休,至少再要雨果給他一篇作品,雨果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允。

  那篇開台滑稽劇終於被取消了。《呂克萊斯·波基亞》一直單演。每晚上,戲院門前,紮滿燈彩,輝耀如同白晝,兩個巡警,騎著馬,在門前維持秩序,彈壓車馬。第二第三晚的戲也和第一晚一樣得到了偉大的成功。

  巴黎的報紙,不敢作難,都一致發表良好的批評。《評論報》捷寧的一篇最為熱烈。全城大小戲院,都仿製了類似的劇本演出,如《波基亞魍魎》就是其中之一。春季狂歡節中,人們搶了劇中的人物,在街頭了遊行,到喬爾治小姐窗下,立住大呼道:用毒藥的兇手!這一切都越加激動了大眾的好奇心,戲院的收入因之一天比一天增加。下面的一封信可以證明《呂克萊斯·波基亞》成功到如何程度,並且讓我們知道,在巴黎人口因鐵路交通而激增之前,一般戲院的收院如何情形:

  「先生:

  自從我經營戲院以來,收入最多的劇本,就是《呂克萊斯· 波基亞》。此劇上演一個月,總收入為八萬四千七百六十九法郎。八年以來,無論哪一篇劇本,都不能同它相比。

  亞萊爾

  一八四一年十一月三日」

  然而《呂克萊斯·波基亞》也不能免於噓聲。起始古典派的報紙不敢獨表異議,只慢慢地顯露敵意。阿爾芒·加萊爾在《民族報》上最先施行攻擊。他對於作者別有一種懷恨的地方。《呂克萊斯·波基亞》第一次上演的那天,加萊爾為了貝利公爵夫人懷胎的事,和人決鬥。這件事成了全國的談資。報上按日發表他的傷勢,到他門前探病人的, 日以千計,連保王黨也有,夏多布裡昂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恨《呂克萊斯·波基亞》分散了群眾的注意。不過加萊爾的文藝思想,確是代表古典派的,也不能因為這一點,就否認它的價值。《民族報》開了攻擊之端,別的報紙,和一些文藝集團就漸漸學樣。此後,每晚做到進藥,和修士們進場,和「你是我的姑母麼?」等處,總有幾聲噓嘯。但是雨果的劇本著實經過戰陣,這點兒小阻撓算不得什麼。

  作者和經理為了種種原因,漸漸意見不合。有一天雨果到戲院裡,看見門前海報上宣佈明天改了戲碼。《呂克萊斯·波基亞》的叫座力並沒有減,亞萊爾又沒有事先證求作者的同意。雨果一徑跑喬爾治小姐包廂裡,那裡是事實上的經理辦公室,追問換戲的原故。亞萊爾答覆他說,他是戲院的經理,他愛演什麼,就演什麼。作者問當天的收入多少。

  「二千五百法郎。」

  「明天換戲,可以收入多少?」

  「五百法郎。」

  「那為什麼換掉我的戲呢?」

  「因為我要換它。」

  「可以,作者說。「不過你記住,這是你演我的戲的最後一本。」

  「倒末第二本。」亞萊爾說。「你忘掉你今後的第一篇劇本已經允許給我了。」

  「我並沒有允許你。」

  兩人爭論起來,據經理說,《呂克萊斯·波基亞》第一天上演的次早,就在喬爾治小姐包廂裡,作者親口允許他的,還說了好幾遍。據作者說,在喬爾治小姐的包廂裡和在他家中,他的話是一樣的,沒有拒絕,可是要等作品寫成之後才能決定。

  「我說你是允許我的。」

  「我說沒有。」

  「那末,你說我是謊你了?」

  「不敢,不敢!」

  晚上,雨果回家,看見一封信:

  「閣下堅不承認屢次而且當眾的約言,並又加『不敢,不敢』一語,實在有意侮辱,此事非經閣下賠罪不能了結。請即賜知地點及時間為幸。

  亞萊爾

  四月三十日夜。」

  第二天,雨果一早起身,預備出去尋證人。當他走過馬路轉角處,迎面來了一個人,穿著民衛軍軍裝。雨果起初沒認出是誰,再一看,就是亞萊爾。

  「雨果先生,」經理說,「昨夜我寫給你的信,荒廖極了。為要得你的劇本,而把你殺死,不是好辦法,在你這方面,殺死一個亞萊爾,也出不了什麼風頭。最好還是講和吧。我是受辱的人,又是我先來求和解。請你寬容一切,允許我劇本吧。今晚上,繼續演《呂克萊斯·波基亞》,當然不用說。」

  作者不便固執,方才允許了第二篇劇本。

  「了不得,」亞萊爾說,「一個經理對作者說:『你給我一篇作品,否則我同你拼命。』這只怕還是破天荒第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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