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雨果夫人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七三


  的確,那天舞臺正對面有兩個包廂是空著的。別處人擠都擠不下,而這兩個包廂獨空著,使看客們非常驚異。作者知道包廂是全數賣掉的,有人付了錢而不來看戲,究竟是誰,後來查出是當時該院一個著名作家的顧問律師的兄弟。

  第三天比第二天鬧得更其厲害,反對方面的唯一戰略是笑;不過是取笑的次數更加多了。這晚作者的朋友也全體到場,每次聽到噓聲中笑的聲音,必報之以熱烈的彩聲。

  但是過了第三天,雨果只能享受到作者平常的權利,戲院只給他幾個座位了。演員們重新要求用鼓掌班,但是鼓掌班對於這一個排擠過他們的劇本,一定不會盡心,於是經理用私人名義拿了一百張票,送給作者。

  此後的鬥爭,要在一百對一千五百的條件下進行了。敵方的報紙說,從今天起,「真正的看客」才方進場,為蒙塵的藝術復仇的就是他們了。

  此後的鬥爭果然一步緊似一步。每晚的戲都變成一場震耳欲聾的喧嘩。包廂裡的人只管笑,正廳裡的人只管嘯。當時巴黎人有一句時髦話是「上法蘭西戲院去笑《愛爾那尼》」。各人依照不同的個性,各有不同的方法,表示反對。有的表示不願意看這樣的戲,轉了背。有的說:「實在聽不得」,正當一幕的中間,故意使勁一腳踢開包廂門,大踏步走了出去。性格比較安靜的人,為顯出劇本的乏鼓掌,當眾取出報紙來翻讀。然而真正文學上優雅趣味的擁護者不中途出場,也不掉轉背,也不讀報,他們全副精神貫注在戲劇上,一個字不放鬆,嘴裡噓著、吼著,叫別人無法聽戲,叫演員無法演唱。那一百名健卒,散在戲場裡,雖然眾寡懸殊,也絲毫沒有餒色,他們仗著二十青春,和牢不可拔的信念橫衝直撞,當者披靡。他們抗擊著優勢的敵人,劇中的詩文,不容敵人攻擊,一字一句地同敵人鬥爭著。他們頓著腳,狂吼著,辱駡著打噓的人。薩克斯-辜步是最勇猛的一員,他問對方年齡性別,概不客氣。有一個少婦看到「觀像」一場,張口大笑。

  「夫人,」辜步對她大叫,「笑不得呀!一笑你的牙齒就露出來了!」

  坐在音樂臺上可敬的禿頂老人也有打噓的。他叫道:

  「把那些膝蓋送上斷頭臺去!」

  雨果受了攻擊,不再是前晚那勝利的作者;在後臺裡,再遇不見那樣尊敬的禮貌。他的傑作也仍舊變了一本新劇,一種悲劇和喜劇混合而成的雜品,叫人說不清究竟是什麼。演員們也都投降了敵人,甚至有一個主要角色對著打噓的人擠眉弄眼,表示:你噓得對,我是不得不演,劇本不是我寫的。喬亞尼也懈怠了起來,只有馬爾斯小姐倒是始終不屈的,因此也同別人一樣,受了侮慢。馬爾斯的被噓也算是這位文學改革家的成績之一。這一點她痛心地歸罪作者;對他的作品,再不說一句諛詞;但是,儘管她在後臺發脾氣,到了前臺,卻態度堅強。這室內密談,她責備作者,但當了群眾,她仍是作者的代表。

  然而敵人的攻擊無論如何猛烈,演員們的態度無論如何沮喪,雨果的劇本,有每晚上巨大票房收入,始終兀立不動。人們雖來打噓,只要他們來就好。但是敵人仇恨之深,竟有在戲院裡對實在的收入加以否認的。一個無名的小喜劇演員,自己也寫寫哈爾維、恩特立歐一派的劇本。當旁人問他,劇本既然很壞,而看客偏這樣多,是什麼道理的時候,他竟說,那並不是劇本的吸引力,因為那些座位都是白送的,戲院儘管滿座,賬房裡的錢櫃卻是空空的。

  「你看,今晚雖是滿座,我敢說叫入只有……」

  「四千五百五十七法郎又七十八生丁。」雨果手裡拿著帳單,正從這裡走過,回答他說。

  敵人的攻擊點也遊移不定,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這裡。先一晚被攻擊得體無完膚的地方,第二晚竟安然無恙;反之,大家認為已經沒有危險之處,忽然又步步遇到挫折。演到第三十場的休息中間,作者和馬爾斯小姐——這晚上特別和氣——耍笑著尋找劇文裡沒有被噓過的句子,竟不可得。

  「我的全部劇文還沒有被噓過,」正在旁邊的苔奈爾小姐說。

  第五幕裡有她一句又四分之一的詩。

  我的伯爵

  你知道,同你跳舞,我的丈夫都計著次數兒。

  「你的沒有被噓過?」作者問。「好,你等著吧。」

  當晚果然也被噓。

  演員們經了如此劇烈的鬥爭,都漸漸感到畏乏,其中甚至有希望收入減跌,可以藉口停演的。有的還以為無須等到那時候,那些青年們不久就要厭倦,不高興來,劇本自身決立不住,就會半場被迫停演。作者家裡的人也存著同樣的想頭。雨果每夜回家,他夫人第一句問話總是:「戲演到終場麼?」這種激動不寧的生活,長久了令人難堪,就是雨果夫人也暗暗希望聽一個,「沒有終場」了。

  然而後生們卻不肯,他們擁護劇本的熱烈始終如一,那一百張票子每天總有人爭奪。下面的一封信可以證明當明擁護情形的熱烈。

  「今有部卒四人請纓自效,敬以獻諸麾下。今晚請為留四個座位,如今晚不成,則星期三亦可。

  弟部下多忠耿之士,弟敢為擔保。如此四人者,皆有為取人假髮,不辭割其頭顱之明略。弟亦勉善務恒,四人跪受祝福曰:『天下之善士盍從我來,上帝其佑諸,爾輩宗旨既正,宜各盡厥職。』四人起立,又從而慰之曰,『兒輩擁護雨果,須盡心力,上帝不負好心人。我友事繁,舍吾輩勿賴而誰與俱?行矣,兒輩勿負爾主,我之望也。阿門!』

  全心全決擁護你的小弟查萊,星期一午後。」

  雨果卻也收到另一種信,有一封信的結尾說:「設你二十四小時內不取回此下流劇本,謹防你將不復識得麵包滋味。」這時有兩個青年人正在雨果家,看到了信,認真起來,以後每晚散場,他們一定在戲院門前等著雨果,並且護送他回家,直到停演那天為止。他們住在蒙瑪脫爾,到鄉間聖母堂路,有不少路。

  那時政界也在多事之秋,《愛爾那尼》和二百二十號門牌(當時的首相府)成了當時社會上的兩件令人注目的東西。《法蘭西郵報》有一個編輯是雨果的朋友,告訴他說:

  「目下全法國有兩個人是大家討厭的,一個是巴裡臬克先生(當時首相),一個就是閣下。」

  這件文藝官司是由巴黎漸漸蔓延到外省。在圖盧茲,有一個名叫白忒蘭的青年,為了《愛爾那尼》,同人決鬥而致被殺。在瓦訥,一個騎兵排長臨終留遺囑:「我的墓石上要刻『此人是雨果的信徒』。」

  《愛爾那尼》接連演了四十五場,因馬爾斯小姐告假,方才停演。

  八年以後,《愛爾那尼》重上舞臺,全場就只聞彩聲。有兩個看客,於散場後走出戲院,一路辯論:

  「現在再沒有人打噓,是無足怪的,」其中一個說:「作者把全劇的句子都改過了。」這顯然是當初打噓者之一。

  「你弄錯了,」另一個回答,「被他改了的,不是劇本,是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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