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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九月裡,復辟政府自覺已臻穩固,凡對外軍的侵入曾經抗拒的人,認為可以膺懲了,雨果將軍,和其他參加守禦提翁維爾有功的將校,一概撤職,永不錄用。雨果將軍回到巴黎,認為已到了為孩子們前途打算的時候,歐仁這時快十五歲。維克多十三。雨果將軍一向要他的孩子們進綜合工科學校的,此刻為他們找補習學校,他在聖馬格列特路找到了一處,就在《仙宮》預定上演的前一晚,領孩子們入學去了。

  第二十六章 哥爾第埃學塾

  哥爾第埃學塾可不是仙宮。那條聖馬格列特路,夾在修道院監獄和飛龍過道——過道裡開著許多鐵匠鋪,鋪面灰黑,整日錘聲震耳——的中間,狹窄而且昏暗,先就使人見了不快。學塾所在的一座房屋只有一層樓,房前房後各有一個天井,後面的天井,是學生遊戲休息的地方。從窗口向裡望,這天井裡居然綠色滿庭,果實累累,而且在這隆冬的日子,學生們十分希罕;再一看,原來是牆上的樹木。

  學塾的老師哥爾第埃先生是一位舊教士。他象拉裡維埃一樣,把僧衣剝下來,扔在水溝裡了。那是一個相貌古怪的老年人。他平生狂熱崇拜盧梭,連盧梭愛穿的亞美尼亞服裝也都整套搬過來了。在披肩和暖帽這外,他又加了一隻特別大的金屬煙盒。從這煙盒裡,他成日不停手地取鼻煙,學生們功課不熟,或者「回嘴」的時候,便用盒子斫他們的頭。哥爾第埃有一個同僚,名喚竇穀特,比他還要兇暴。

  維克多兄弟不和其他學生在一起。雨果將軍要他們進步快,叫他們受一種特別的訓練。他們有他們的房間,只有吃飯和課後的遊戲休息時間,方才出現。但是他們有一個「同窗」,那是一位教師的令郎,名叫維維盎。這孩子秉性溫文,用功好學,他父親從印度回來,帶回來許多草編品,房裡四壁都貼滿了。三位同窗弟兄便在這裡邊過了一個冬天。

  這樣的暖室可不能減輕雨果兄弟二人失去自由的苦悶,但是,在這樣年齡,苦悶是容易過去的,不久,他們便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其中有一位,脫明而和藹的朱爾克萊伊,後來成為精工的印刷家,給了維克多·雨果助力,精美的《靜觀集》、《歷代傳說》、《悲慘世界》等便是他出版的。再則,在家裡驟然中斷的戲劇排演,誰能禁止他們還到這書房裡來?在一次休息時間,他們提出建議,立刻受到熱烈的擁護。這次可和在尋南路家裡不同,演戲的不再是木偶人,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的演員了,所以這次乃是真的舞臺戲。戲場是現成的:大講堂裡,把書桌拼在一起,便是戲臺,書桌下面是後臺,煤油燈是台火,長凳是客座。

  劇本也不成問題。有什麼行頭,做什麼戲。最容易製造而最美觀的行頭莫過於軍裝。用些硬板紙、金銀片,做成頭盔、肩章、袖章、軍刀、勳章;用一個木塞,放在火上灼焦,畫鬍鬚。歐仁和維克多是特聘的劇本寫作者。所演的戲大抵以帝國的戰爭為題目。困難的是分配角色。敵人永遠挨打吃敗仗,誰都不願做。維克多提議大家輪流飾演,解除了困難。並且以身作則,他以作者的身份,首先自己飾了一次普魯士軍官,但是只以一次為限;除此而外,他照例要演主角。戲裡有拿破崙,他就是拿破崙,演到這樣的戲,他必定掛滿勳章,胸前只見一片金的銀的鷹綬。逢到特別緊要的場面,為了提高戲中的真實感,他在這許多鷹章這外,又添上了他自己的百合花佩章。

  歐仁和維克多是特別生,同學們早已另眼相看。舞臺的創設和劇本的寫作又增加了他們的威信,他們成為了統治勢力。整個學塾分成兩個國度,歐仁和維克多各成一國之主。維維盎也是特別生,不肯服從,既不稱王,也不受命。既有國度,不可無名。維克多的人民自號「犬」,歐仁的人民自號「牛」。王權是專制的;在他們統治之下,人民絕對不許反抗。國內訂有法律:最重的刑罰是剝奪公權,開除國籍。歐仁國內有一個人不服從命令,王說,你不是我的「牛」了。這可了不得。被革除的「牛」,多方設法,投奔「犬」國,「犬」國認為他是不良分子,拒而不納。他在學塾裡從此成了外人,不是參預任何遊戲。他的悲哀與悔恨感動了他的君王歐仁,君王特加恩赦,召回「牛」國。

  如果他們的臣民恭謹安良,國王亦加以保護。「牛」有敢犯「犬」的,維克多必立刻興師問罪。兩個國王在他們的房間裡舉行會議,討論雙方人民所受的冤屈。歐仁每對維克多嚴詞正色地說:「你的『犬』使寡人甚為不滿。」有一次,歐仁整個星期沒有責罰他的國民,說:「兒郎們,爾等沒有過失,朕心甚歡。」他的臣民聽了,自覺榮幸無比。

  做了國王,而沒有賞賜,如何使得?「犬」王與「牛」王如果要加恩俸,賞爵祿,原也不難,只要多收賦稅,於其中抽取一筆,作為御前供奉,這不盡夠開賞?而他們的臣民,受到這從國王手裡出來的他們自己的錢,還得歌頌恩德。但是歐仁和維克多不屑利祿作統治的工具,他們所頒賞的保有榮譽獎。他們訂定了勳章,為避免和當代的各國政府的制度混淆,他們打聽清楚有什麼顏色尚未被人用過,於是定了紫藤色做為他們的徽章。章質不用說是厚片紙的,依照品級的高下,貼上金或銀的紙花。而歐仁和維克多二人各自封賞最高級勳章,毋須說得。

  兩位國王的統治十分鞏固。如果有學生不服從教師的命令,儘管竇穀特濫用懲罰性作業,儘管哥爾第埃在他頭上砸破煙盒,都無用處,他們只請求這學生所屬的國王出面斡旋,才能使他聽命,用心學習。

  走讀的學生有特殊的差使,作校外的聯絡。一個年青可愛的男孩子名叫萊昂·格坦伊埃,將來成人後是一個有膽氣而壯健的男子,長於騎馬和游泳,使用武器,件件精熟,無論到哪裡從來不示弱。在當時,他的差使是每天人外邊帶兩分錢的意大利奶糕,給維克多一世陛下助禦膳,就幹麵包之用。如果皇上見奶糕品色不佳,眉頭一皺,他就駭得四肢戰慄。維克多部下還有一個小淘氣,名叫若利,他是獨生子,父母很有錢,他紅嫩的兩頰表現著家庭的嬌養;父母不能二十四小時不見他的面,因此只叫他在校內吃一頓飯。每天他到校的時候,衣袋裡總滿滿地裝著糖果、糕餅,維克多隨手取來,分賞給部下有功的人們;如果他辦事辦得好,就分一小部分給他,以示嘉獎。不過,若利自己也把食品分贈給同學,極其慷慨,正象一般要什麼有什麼的人們一樣,他總是穿得很講究,冬天的衣服又輕又暖,夏天的衣服又光又滑。

  一八四五年,維克多·雨果先生走過法蘭西學院的院子,看見對面來了一個人,長著灰頭髮,滿臉皺紋,形容憔悴,穿著一年百補千衲的藍布外衣,直對著他走過來,說:

  「你認得我麼?」

  雨果先生見了這一副寒傖的面容,想給他尋一個名字,而尋不出。

  「不認得了麼?」那人說。

  那人又說:「我不足怪,我樣子有些變了。我就是諾利。」

  「若利?」雨果跟著重複道。對於他,這個名字和那副臉面一樣生疏了。

  「是呀,若利,哥爾第埃學塾裡的若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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