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雨果夫人回憶錄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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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多餘食物的施與得到了意外的酬報。蒙德拉貢高踞在一個石巔上,山勢陡立;六匹驢沒拉上雨果太太笨重的大車,又外加了四隻牛,斜坡上還有一處大角度的轉彎,其地點複下臨深淵。我不知是否維克多在薩立奈斯跌的一足教兄弟三人學了乖,總之見了這樣的深壑,三個人完全失去了鎮定,就下車去,步行上山。母親膽卻很壯,說,他們如果是女孩兒,就下車去,隨即命車夫策牛前進。轉彎安然度過,車子平安地上了山巔。但是第二天下山可難了。蒙德拉貢只有一個出口,人從那裡進來,還得從那裡出去。 到了危險地點,孩子們不敢再說怕,但覺得下山像是下井。山坡的斜度極陡,他們連面前的驢子也看不見。車身過分的重量,把全車向驢子後股上壓來,驢子挺直腿,努力撐持,也抵不住;到了轉彎處,車子壓力過重,前面的兩隻驢子,立腳不住,連車帶人滑入了斷崖。一切都完了,倘使不是一個路標石柱擋住了一隻車輪。但是經這一震,石柱也搖動起來。此時母子們懸身空際,自分休矣;幸而有擲彈兵在場,有的奮不顧身,撲下崖去,腳踏在一株隨勢折倒的荊叢上,用肩膀和胸膛抵住那搖動的石柱,同時另的人吊起驢子來,一家方慶活命。 在這一類的升降中,如沒有報德的擲彈兵,母子們早已下了深谷。又如那星夜的露宿,孩子們常在石頭上碰破額角;又如那匪徒的襲擊,當時雖付之一笑,事後想想,就不免悚然。凡此種種都不足以變更雨果太太的意見,使她對於這次的旅行,發生好感。就象前邊所敘的食品,給擲彈兵風捲殘雲似的吞了下去的,行軍中的士兵們認為是好食料,對於她女人的胃口就不大相宜。她本有自帶的食品,但是,天天吃火腿罐頭肉類,也未見怎樣可口。 有一次,到不不知什麼站頭,雨果太太想起吃生菜來,女僕給找來一盆,還有菜油一瓶,備調味之用;雨果太太賠著小心,先把油嘗一嘗,立刻做個鬼臉,叫快拿開。這使維克多甚為失望:母親只問油味,維克多看的卻是油瓶。那是一隻路易十五式的大油瓶,壺身團團繞著銀質的玫瑰花。維克多賞玩這樣一件和他們坐的車子年齡不相上的古董,大為他母親所取笑。然而當前急待解決的問題是,用什麼東西來代替菜油。在西班牙,蔬菜是少有的,生菜一盤,豈可輕易放過。 沒有菜油,就用牛油吧,雨果太太想,於是二次打發女僕去尋。但是女僕出來問牛油,竟無一人懂得。好容易,經過一番活動而起勁的啞劇,補助她那不成腔的西班牙語,居然有一個女人聽懂了「你要的是母牛膏,」給了她一種「牛油」,調味結果據說未見出色,但還吃得,獨有維克多一心想念那只油瓶。 油和酒,在雨果太太眼中,是西班牙的兩件罪狀。西班牙人做的油和酒不好,倒不是橄欖和葡萄的錯處。酒裝在羊皮囊裡,囊的裡壁塗了松膏,因之酒也得了松膏味兒。榨橄欖用的榨具,都是幾世紀前的舊物,又不收拾乾淨,浸透了五百年來陣陣的老油,老油滲入新油,新油也有了哈喇味。 然而有一天,雨果太太吃到一客蔬菜,味兒調得很好。她發現了一家法國飯館,做出的菜,就是巴黎的也不過如此。見了檯面的清潔和精緻,雨果太太先就喜歡:花緞白桌布,疊成三角的餐巾,光潔的銀餐具,色色俱全。食品精美,其中一碟菠菜,尤使女客吃得高興。她熱烈地恭維飯館主人,說她從離法蘭西以來,未曾吃過這樣的東西。主人謙遜地謝謝,呈上賬單,四百法郎:那碟受欣賞的菠菜就值八十法郎。雨果太太停止了對主人的誇讚,改口說飯菜太貴。但是主人說,他碰到好主顧,正象她碰到她好飯菜一樣的不易;他等了六個月方等著她這位客人,這六個月中食品的糟蹋和一切消費,算起來,這一餐,主人所花的本錢,比她吃客所付的飯價要多得多了。 雨果太太最怕熱和塵土。老革斯第伊的高原上的熱和塵土尤為難當。一望八十裡赤地當前,要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雨果太太以為今世出不去了。大樹小樹沒有一株,這裡那裡,稀稀落落地生著幾簇象火絨似的赤黃的草,又矮又小,迎著日光,似乎就要燃燒起來。也有人家,但都相距甚遠;牆上開著狹長的窗子,象堡壘的槍眼。有時也遇見個農民,背門立著,屹然不動,軍隊經過,連頭也不抬;他的眼睛,遮在垂著的帽尖下,人看不見,他身上除了一隻煙斗,沒有活的東西。中午時分,熱度增高,不能行走,於是停下來。旅客們還有車子可以隱身,兵士們無處可躲,只有就溝渠進而低窪的地方,尋一點陰涼。騎兵躺在馬腹下睡覺,忠馴的馬,立著,一動不動,怕踏傷了它們的主人,只時時低頭看看主人是否睡在它腹下的影中。 西班牙地方固然難中女客的尊意,西班牙人則更其不行。實情是,他們真不想討法國人的喜歡。前邊說過,運輸隊經過城市,如果城裡還有居民,就入民家住宿。居民接待他們的態度,和打了敗仗一樣的黯淡,和遇著仇敵一樣的嚴冷。通常,人到一家門前,牆又高又厚,樣子非常堅固,就象巴士底天牢;矮矮的大門,又寬又厚,外包鐵皮,鐵齒棱棱,鐵閂貫門。你走上去打門,聲息毫無;再打,依然沒有動靜;三打,房子如聾如啞。打了十次,二十次之後,一個小窗洞開開了,露出一個女僕的臉,神氣凜厲,兩唇嚴閉,目射冷光;她不和你答話,等你說完,不吱一聲,縮了回去;過一會,又出來了,開開半扇大門:等在門後的不是盛情的接待,而是敵人的仇恨。你被領進了房間,裡邊有幾件必不可少的用具,沒一件舒適有趣的東西;安適離開了此地,華麗在被摒除之列。房裡的器具亦含有仇意,椅子不讓你坐穩,牆壁要請你「滾蛋」。女僕指示你臥室、廚房、和食糧所在的地方,便返身自去,不再露面。你更莫想見主人的尊面,他知道他有供應法國人的不可免的負擔,早已預備下房間和食物,此外則一概不管。門錘一響,他早領了妻子僕役,退到最偏遠的去處,鎖上門,自己關在裡邊,靜候法國人走開。你聽不見一步腳響,一聲咳嗽,連小孩們都默無聲息。一片寂靜,死氣沉沉,像是進了墳墓。整所房子都是死的。這些情形我是從維克多·雨果先生口中聽來的,我這裡力求保留他的說話;他說,這是一所房子的自殺,沒有比這更淒慘的景象。 有一個西班牙人用了更不客氣的方法。那是一個地方官吏。他的大門比別人的顯得更為可憎。一個滿面橫氣的僕人領我們一車子人進了一個大棧房。裡面沒有一件家具,底下是泥地。其時已在黑夜。壁上釘著一隻門樞,裡面燒著一根松樹枝,那便是燈。母親還有從法國帶來的床,孩子們睡的是著地鋪的羊皮。僕人逕自去了,雨果太太恰巧要用一件東西,差女僕去尋主人或僕人,女僕沒找著一個人,房子完全是空的。那位官吏在離家之前,在各處門上都已貼了封條。 這是告訴我們,他把法國人當盜賊看,再明白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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