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五體不滿足 | 上頁 下頁
四一


  那年冬天的某一天,又是天黑了我才離開學校。天空下著毛毛細雨,一邊駕駛輪椅一邊撐傘實在太麻煩,我就索性淋著雨匆匆往家趕。不一會兒頭髮就被雨水淋透了,漸漸地,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冷,於是就想喝杯熱咖啡。我把輪椅停在一台自動售貨機的前面, 看到了裡面的熱咖啡卻沒有辦法取出來。 那一刻,腦子裡只有「只要有錢就能喝到熱咖啡」的簡單思維,似乎忘記了我是一個不可能自己使用自動售貨機的殘疾人。當時,我急得抓耳撓腮,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就在這時,一位年輕女子走到我的身邊。

  她說了一句話,不知是哪一國的語言,我聽不懂。但從她的表情上看,這位外國女子顯然覺得我非常可憐。她不會日語,也許懂英語吧,我試著用英語表達我的意思,希望能得到她的幫助。可是,她也不懂英語。

  我們無法溝通,我朝她笑笑,算是向她表示謝意。她是一位聰明的女子,竟從我焦急的眼神裡理解了我的渴望。她慢慢地從自己牛仔褲的口袋裡取出零錢,指著自動售貨機裡擺放著的各式各樣的飲料,似乎在問我:「你想喝什麼?」我連聲說:「NO!NO!」一邊搖頭,一邊用眼睛示意我自己身上有錢。看到我的樣子,她兩眼直直地盯著我,一臉怪訝。

  可是,我實在沒法讓她替我把錢從我的口袋裡取出來。到底怎麼辦好?看來只能接受她的這番憐惜了。

  我指著熱咖啡,朝她點點頭。

  「當嘟嘟……」硬幣落人的聲音。

  「嘩啦啦……」緊接著是易拉罐滾落的聲音。

  她彎腰從自動售貨機裡取出一罐熱咖啡,替我打開,然後才遞給我。我一直在默默地看著她那一連串的動作,認定這是一位心地善良、待人親切的女性。我接過咖啡,想說一句感謝的話,又感到說也沒用,只是滿懷感激地朝她點點頭,捧起咖啡喝了起來。我發覺,在我喝咖啡的過程中,她自始至終一直在微笑地望著我。一位乘坐輪椅的殘疾人和一位外國年輕女子在一起這樣親近的樣子,在別人看來,也許是不可理解的吧。

  從那以後,在回家的路上我又遇到過她幾次。見了面總免不了要寒暄幾句,我發覺她的日語每次都有長進。後來,她主動告訴我她的名字叫米萊娜,又把一張寫著十幾位數字的紙條交給我,然後從手提包裡取出手機,朝我點點頭。我明白紙條上的數字是她手機的號碼,我想跟她再說幾句,她已經離我遠去。望著她的背影,我猜測她的意思大概是我可以隨時打電話給她。

  我在大久保結識的外國女子不止米萊娜一人。有一天,我在去補習學校的路上,突然被一位亞洲女子叫住。我以為她有什麼事,便停下來等她。那位女子追上來,慌慌張張地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掏出幾張千圓的票子, 就要遞給我。 我連連搖頭:「NO!NO!」她不由分說,把錢硬塞到我的口袋裡,回轉身匆匆離去。這一切發生在一刹那間,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人群裡,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這位女子肯定是來日本打工的,像她這樣的外國女子在日本數不勝數。據說,到日本來打工的外國女子中,有不少人是因為家有患病或身有殘疾的孩子,為了掙錢給孩子治病,她們才拋家別子,千里迢迢來到日本。往我口袋裡塞錢的那位女子,是不是屬￿這種情況呢?她見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孩子,一種辛酸的母愛油然而生,她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吧。

  還有一件事,現在想來特別有意思。那一天,我到高田馬場車站等朋友,在我的旁邊站著一位理著齊耳短髮,還染成紅黃等好幾種顏色的外表兇悍的小夥子。他站在那裡,足足有五分鐘一動不動。我內心有一種恐怖感,想離他遠一點兒,但又怕朋友來了找不到我,只好硬著頭皮呆在原處。我自己寬慰自己,他也許也在等人呢。

  我的朋友還沒有來。 又過了一會兒, 那位小夥子向我走近兩步,與我搭話:「喂,哥兒們。」

  我按捺住心臟的砰砰跳動,怯怯地抬起臉來:「啊,啊……什麼事?」

  「我說你……很不容易啊!」

  「唉?……」我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我重新打量眼前這位小夥子,感覺他並不像我想像得那麼可怕。他問我:「是事故?」我搖搖頭:「不。天生的。」「啊,是嗎?」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語氣中沒有驚訝,也沒有同情。接著,他開始講他自己工作的事。

  他興致勃勃地講,我認真地聽。慢慢地,我覺得他那貌似兇悍的外表下有一顆常人的心。我對他的恐怖完全消失了。

  我的朋友終於來了,他足足遲到了15分鐘。還沒等我說話,那小夥子悄悄問我:「你的朋友來了?」

  「是的。」我點點頭。

  「小子讓哥兒們等這麼長時間,真他媽的混帳!」

  說不定他要上前質問我的朋友,替我打抱不平。我不想讓他插手我們的事,連忙解釋說:「不,是我來得太早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好了,我該走了。」說著,一隻手伸進外衣裡面的口袋裡。「他要幹什麼?」我心裡一陣慌亂,剛才的恐怖又一次襲上我的心頭。沒想到他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是一張名片。

  「哥兒們,遇到困難的時候,給我打電話。」

  說完,他把他的名片裝進我的口袋,轉身走了。

  這就是所謂的「哥兒們義氣」吧。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湧上一種複雜的感情,像他那樣的人或許對世間的一切都抱有一種敵意,可對於我這樣的人一一社會中的弱者還是寄予同情的。

  回到家,我把今天的奇遇講給父母聽,本以為他們會大驚小怪,沒想到母親的表情意外地平靜,她說:「你不認為這是很正常的嗎?」

  我大惑不解:「為什麼?」

  「你想啊,那個人就是真的在保護你,對他來說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可你呢,你身為殘疾人不但按時前往,還為朋友的遲到解脫。他這是在向你表示敬意呢。」

  我去看父親,父親也正好在看我。我們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漂亮殘疾人

  「殘疾人可憐。」這好像是人們的一種固有觀念,在大久保遇到的外國女子,在高田馬場碰到的可怕的小夥子,他們一定是認為我可憐才向我表示憐憫的。當然,我並不是說可憐的殘疾人不存在,我甚至認為有些殘疾人確實情緒焦躁、性格孤僻,說這些殘疾人可憐自然有一定道理,但他們的可憐不是來自於殘疾,而是其內在因素所致,只不過他們恰巧是殘疾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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