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五體不滿足 | 上頁 下頁


  就這樣,我化解了同學們對於我的迷惑。過了一段時期,班裡再也沒有人問我為什麼沒有手和腳了,高木老師也感到松了一口氣,但誰也沒想到由這件事又引出了另外的問題。

  高木老師是一位對學生要求非常嚴格的老師,自己的班裡有了我這樣一位殘疾學生,該怎麼辦?他認為如果別的同學時時處處幫助我,對我並沒有好處。他從一開始就這樣認為。但他又不明確地對我和同學們講,而是把這種意識壓抑在心底,因為同學們的所作所為……對一位同學的幫助……本質上是一種美好的行為。高木老師不能干涉同學們幫助我,但他又實在擔心隨著同學們對於我的恐懼感漸漸消失,前來幫助我的同學會越來越多。特別是一些女同學,她們與生俱來的喜歡體貼照料他人的天性,會讓我失去自理能力,完全依賴於他人。

  高木老師非常苦惱。他想:大家都來幫助乙武,在理解乙武的同時班內會形成一種團結互助的好風氣,這是讓人高興的事。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也沒有理由阻止同學們幫助乙武,如果強行阻止,說不定還會引起同學們的抗議。可是,如果同學們對乙武的任何事情都給予幫助的話,乙武會不會滋生一種不良的性格——「我等著不幹,過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幫助我」的惰性呢?

  高木老師經過了一番思想鬥爭,最後向全班同學攤牌:「對於乙武來說,他自己能幹的事儘量讓他自己幹;他自己幹不了的事,我們再去幫助他。」同學們聽了高木老師的話,心裡老大不高興,小嘴噘得老高。這是小學一年級學生啊!但老師的話必須得聽。「是……」同學們齊聲回答。自此以後,主動前來幫助我的同學一個也沒有了。

  幾天以後,讓高木老師苦惱的事又發生了。班上的同學每人有一個櫥櫃,都放在教室的後面。櫥櫃裡有「算術箱」,存放尺子和小彈子什麼的;還有「工具箱」,存放糊糊、剪刀什麼的。在上課時如果需要什麼,隨時可從櫥櫃中取。這樣的事,我應該自己做。我的動作非常慢,老師說讓取什麼,同學們便一齊快捷地去取,我不能與同學們一起動作,要等到同學們回來以後才能動身。我必須用屁股和殘肢一步一挪,在一條條腿之間挪動身體,如果與同學們一起簇擁著走,那是相當危險的事,我以為是一種近乎自殺的行為。我起身晚,而且到了櫥櫃前,打開箱子蓋,從裡邊取工具,更是頗費周折,之後還要再蓋上箱子蓋。這一系列動作,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需要花費相當多的時間,說得誇張一點兒,真比登天還難。

  那一天,可以說我與工具箱進行的是一場殊死搏鬥。要在以前,說不定哪位同學就會來幫我,可那一天沒有人問我需要不需要幫助了。因為前一天高木老師剛對大家說了我能幹的事儘量讓我自己幹。同學們看到我取工具的樣子,儘管不忍心,但誰也不主動上前來幫忙。

  課接著上,我仍然沒能取出工具。我儘量探出身子,卻怎麼也取不出來,漸漸地鼻子發酸,我終於哭了起來。這是我上學以來的第一次流淚。我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羞愧,更有一種可怕的孤獨感強烈地撞擊著我的心。

  高木老師聽到我的哭聲,大吃一驚,急忙跑過來安慰我:

  「怎麼了?你自己不是已經打開箱子蓋了嗎?再加一把勁兒!」

  我聽了老師的話,心情安定了許多,同時又感到似乎受了莫大委屈,不由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高木老師終於明白我不能與別的同學一樣快速而方便地取出工具。他在想。乙武這孩子接受了老師的吩咐,儘管知道自己要完成老師的吩咐是極為困難的,卻沒有任何不情願。但他與別的孩子終究是不一樣的,正常孩子能做的事,有些他是做不來的。而且,即使他能與別的孩子做同樣的事,但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別的孩子也不可能一直等著他。在這種時候,如果換一種方式給予他一定的幫助,對他是會有好處的。

  於是,高木老師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又專門為我設置了一個櫥櫃,加上原來的櫥櫃,工具箱和算術箱中的東西可以分別放到兩個櫥櫃中了。這樣一來,我就用不著一個一個地開箱蓋了,可以直接從櫥櫃中取東西,既方便又快捷。

  高木老師就是這樣想了一招又一招,一直在為我能有正常學生那樣的學校生活而操心掛念。

  §摔下「王座」

  剛入學的時候,我每天來到校園裡,立刻就有小朋友圍攏過來,好奇中帶著友善,我感覺我是一個深受同學關注的人。因為我是一個沒有手足的人,是他們迄今從未見過的殘疾兒,而且還乘坐在輪椅上。不管怎麼說,在校園裡有人乘坐輪椅還真是一件稀罕事。特別是我乘坐的輪椅是一種新型的電動輪椅,我的手臂很短,操作輪椅的動作別人幾乎注意不到。在小朋友們的眼中,這個輪椅好像是在自動地前進,轉彎。於是他們便驚異、好奇,我也就成了「新聞人物」。

  別的班和其他年級的孩子與我接觸的機會不多,只在課間休息時間才能在一起。他們一旦發覺我來到了校園內,馬上就跑過來,就像螞蟻群發現了甜食。有的還一個勁兒地問:「你的手怎麼了?」有的竟想乘坐到我的輪椅上玩玩。接著我同班的同學過來了,於是便出現一個美妙的場景:我同班的同學顯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自以為他們知道的有關我的事情比別的班或其他年級的同學多,煞有介事地講解說:「乙武啊,在他媽媽肚子裡的時候……」

  我在學校裡成了備受注目的人物。我的身影一出現,馬上就聚來一圈又一圈的同學;我離開,同學們也必隨我移動,呼呼啦啦,擁擠不堪。對於這種現象,我心中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樂。我總是受到重視,處於人群的中心位置,作為一個孩子,心情怎麼能不愉快呢?還有,我還把跟隨在我身邊的同學看成我的僕人一樣,而我則自詡為「大王」,又歡又鬧。

  但終於有一天我感到了一種危機,是一種行將從「大王寶座」上掉下來的危機。高木老師在那一天突然對我說:「從今天開始,沒有老師的同意,你不能在學校裡坐輪椅。」高木老師禁止我在學校裡使用輪椅,是出於以下考慮:

  首先,因為乘坐輪椅,我心中滋生出一種優越感。我坐在輪椅上,一些好事的同學則跟隨在我的左右,相對於他們來說,我自然容易產生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高木老師對我說:「大家都跟在你的身後跑,其實不是羡慕你這個人,而是對電動輪椅感興趣,你卻洋洋自得,這怎麼能行?」再說,「殘疾兒」不能被特別看待。高木老師認為,我應該有普通孩子一樣的心態,而從乘坐輪椅無端生出的優越感,純粹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

  另外,從體力上考慮,我也不能再乘坐輪椅了。小學生時代是成長發育期,雖然沒有手和腳,但我也自有我的成長發育特徵。如果在這一時期一直乘坐輪椅,身體活動的機會就會減少。為了我的將來打算,高木老師認為我應該從小就注重身體的鍛煉。

  從這些方面考慮,在學校乘坐輪椅無論如何不是什麼好事,對我的心理、生理的成長也不會有什麼好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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