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24)

二四

　　當工作還在緊張進行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天對自己的女速記員說，他似乎正處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他面前擺著三條路：或者去東方，去伊斯坦布爾或耶路撒冷，永遠定居在那裡；或者去國外輪盤賭場，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消磨在賭博上；或者再次結婚，從家庭中尋求幸福。安娜建議他選擇最後一條路。

　　11月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次拜訪自己的合作者的家，請求她用速記的方法幫助他完成《罪與罰》的最後一部。

　　安娜的家在郊區，她的父親剛去世不久，母親掌管著兩座木結構樓房和一幢兩層石頭樓，兩座木樓是兩個女兒的陪嫁，每座價值一萬五千盧布，命運使得安娜從小就成了這座房屋的全權主人，她把房間租出去，自己負責修繕，負責辦理房客的公民證書和其他事宜，因此她從小對生活抱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並培養了幹練、果斷的辦事能力。

　　這次拜訪是事務性的，他們商量好近日內就開始口授《罪與罰》最後一部，這一部必須于翌年初在《俄國導報》上刊載完畢。

　　11月8日，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前來接受新的工作，她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點激動不安。

　　陀思妥耶夫斯基告訴她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坐在箱子前翻閱文件，突然裡面有東西閃起光來，是一顆明亮的小星星。他繼續翻閱文件，那顆小星星時而出現，時而隱沒。後來他慢慢整理，在裡面發現了一顆小小的鑽石，熠熠閃光。但是鑽石的下落卻沒有夢到。

　　後來說了一些關於夢的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緒變化很大，讓安娜感到害怕，於是她急忙問他最近在忙什麼。

　　「我計劃寫一個新的戀愛小說。」他說。

　　「新的嗎？有趣嗎？」安娜問。

　　「我覺得很有趣，只是結尾處理不好。難處在於摸不透一位年輕姑娘的心理，如果是在莫斯科，就會叫我侄女桑涅契卡提提意見，可是現在我得請您幫忙了。」

　　安娜很得意，準備「幫助」這位偉大的作家了。

　　「您小說中的主人公是誰呢？」她問。

　　「一位藝術家，不年輕了，好，簡單點說，是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人。」

　　「請一定告訴我，就說下去吧。」對這個愛情故事抱著好奇心，她請求道。

　　為了滿足她的要求，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在此以前或以後，她從未聽過費奧多爾講過這麼富於靈感的故事。他越講，她就越清楚，他是在講自己的生活，只是把姓名和環境改換了一番。從前他對她講過的零散片斷都幾乎包括在內了。現在他詳盡的、連貫的敘述把他和故世的妻子家庭成員的關係都敘述得清清楚楚了「這位藝術家在生命的這個決定性階段，」

　　陀思妥耶夫斯基繼續說，「遇到了一位像您這麼大的姑娘，或許比您大一兩歲。咱們就叫她安娜吧，覺得叫她作女主角，這是個可愛的名字啊——」

　　他的話使她相信他的女主角指的是安娜·科爾涅——克魯科夫斯卡婭。她忘了自己的名字也叫安娜。

　　「這位在性格和年齡上和我的藝術家有著如此懸殊差別的年輕姑娘，難道會愛上他嗎？這會不會是一種心理上的幻覺？因此，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我很想聽聽您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為什麼不能呢？如果您的安娜，就像您講的那樣，不是一個頭腦空虛、賣弄風情的女人，而是一個心地善良並富於同情心的女人，她為什麼不能愛上您的藝術家？難道愛情只是為了外貌和財產？從她這方面說，這又算得上什麼犧牲？既然她愛他，她自己就一定會感到幸福，而且永遠不會懊悔。」

　　安娜說得很熱烈。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激動不安地瞧著她。

　　「您果真相信她會真心愛上他並愛他一輩子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有點猶豫不決。

　　「假定說，您就是那個姑娘，」他說「那個藝術家就是我，請想想看，倘若我向您表白了我的愛情，並請求您做我的妻子，那麼您會怎樣回答我呢？」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臉上的表情是那麼不好意思，那麼充滿內心的痛苦。她終於明白了，這並不是一般的文學談話，倘若給予他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就一定會使他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受到可怕的打擊。她朝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張對她來說是如此可親可愛而又激動不安的面孔看了一眼，說：「我會這樣回答您：我愛您，並將愛您一輩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送走安娜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安娜·格裡戈裡耶夫娜，現在我知道那顆小鑽石的下落了。」

　　「您還記得您的夢嗎？」

　　「不，我不記得那個夢了。但我找到了那顆鑽石，並且要把它保存一輩子。」

　　「您錯了，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她大笑說道：「你找到的不是一顆鑽石，是一顆石子啊。」

　　「沒錯，我相信這回我沒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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