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8)

八

　　第一排裡有彼得拉舍夫斯基，他神態安祥，只是眼睛瞪得特別大。他仿佛是越過一切向高處眺望，平靜地等待著不可避免的死亡。三個犯人被綁在行刑柱上，其他每個判處死刑者的前面，並排站著16名射手。

　　裝彈藥的口令發出了，三個臨刑犯人的帽子被拉到眼睛上，但彼得拉舍夫斯基把它甩開了，他說：「我不怕正視死亡！」「瞄準！」全排士兵舉起了槍，瞄準犯人……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還不開槍？

　　廣場上傳來侍從武官縱馬奔馳的聲音。他把一封密封公文交給蘇馬羅科夫將軍。

　　16枝槍向上舉起，刑柱周圍一片忙碌，閉眼等死的犯人被松了綁。檢察長開始宣讀新的判決：被判死刑的人們或被剝奪公民權，或服苦役，或發配。隨後，謝苗諾夫校場響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以後將聞名遐邇的名字：「退職中尉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發配西伯利亞要塞服苦役四年，爾後貶為普通一兵。」

　　犯人中只有彼得拉舍夫斯基直接從刑場解往西伯利亞。他拖著腳鐐和同志們一一話別：「朋友們，不要悲傷。就讓他們給我們戴上這鐵鐐好啦！這是一副珍貴的項鍊，它是由西方的智慧和正在傳播開去的時代精神給我們鍛造成的，我們戴上的是對人類隆重的愛。」

　　刑場這一幕的總導演是沙皇尼古拉一世，但是事先這些「演員」們——判死刑的犯人們並不知道他們只是在玩一個遊戲，所以這種精神上的痛苦折磨將他們摧殘到什麼程度誰又能說得清楚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回憶說他當時腦子裡像一個萬花筒，人生的一幕幕在腦海裡閃電般閃過。他後來給哥哥寫信說：「要知道，我今天曾在死神那兒呆了45分鐘！我就是懷著這個想法活過來的，我經歷了最後時刻，現在又復活了。」「我的天哪！我創造出來的許許多多已經站穩腳跟的形象，將重新在我的頭腦中死亡、消逝，或者化為毒汁隨著血液流淌出去！是的，倘若不讓我寫作，我會死去的。我寧願握著這枝禿筆再蹲上15年監獄！」「生命是大自然的賜予，生活是一種幸福，每分鐘都會成為終生的幸福哥哥！我向你發誓，我不會失掉希望，我會保持我的這種心靈和精神的純潔。」這些雜亂無章的自述，聽起來就像貝多芬那句不朽的遺言：「經過痛苦達到歡樂！」

　　在彼得堡聖誕前夕的歡樂氣氛裡，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被解往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零下40度的嚴寒凍得他連心都快要冷卻了。在途中一個羈押站發生了一件讓他永遠難忘的事情：幾位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來探望這些「政治犯」，這些默默無聞，風度謙恭而又高尚的俄羅斯婦女，跟隨她們的丈夫或情人來西伯利亞受苦受難，幾十年的流放生活沒有改變她們樂觀的天性，也沒有挫敗她們頑強的意志，她們代表她們的丈夫來看望他們，請他們吃了一頓午餐，並送給他們一些物品，包括每人一本《聖經》，在書皮切開的小口裡，裝著一張十盧布的紙幣。這本《聖經》陀思妥耶夫斯基終生都攜帶著，對他以後的思想和寫作都具有極為重要的影響。

　　1850年1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終於到達四面圍著壕溝和土牆的鄂木斯克要塞。「正當一個人躊躇滿志，對生活充滿希望和信心的時候，他卻被關進了監獄。」30年後作家回憶道。這裡是一座真正的「死屋」，囚室裡地板腐朽不堪，房頂漏水，屋裡生著冒煤煙的火爐，到處是跳蚤、蝨子和四條腿的蟑螂，馬桶從早放到晚，周圍是永不停息的喧嘩聲。

　　吵鬧聲、咒駡聲和鐵鍊的叮噹聲。囚犯們臉上都刺著字，他們的脊背被打得皮開肉綻，傷口裡殘留著木片。

　　他們隨時隨地都披枷戴鎖：洗澡時戴著，演出時戴著，因病住院時也帶著。而且囚犯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從走私犯和偽造貨幣者到殘殺嬰兒的兇手和攔路搶劫犯，許多是真正的歹徒，當然其中也不乏心地善良和頭腦清醒的人，包括英勇果敢的愛國者和無所畏懼的遊擊戰士，其中有一些天賦雄厚的卓越人物。關於服苦役期間所遇到的人和事，關於他在這期間所經歷的生活，在60年代初出版的大型報告文學《死屋手記》中將有驚心動魄的描寫。

　　苦役生活改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和信念，最初的轉變恐怕來自於1849年的死刑儀式，他在那天給長兄米哈伊爾寫道：「那個曾經進行過創造並以藝術的最高生命為唯一志趣的頭腦，那個曾經意識到並已習慣於關注精神的最高需求的頭腦，已被人從我的肩頭砍去。」他已流露出信仰的危機，開始同年輕時代的信念訣別，他曾相信人類能夠擺脫專制制度的桎梏，相信藝術家生存的最高意義乃在於號召並引導同時代人去改造世界，追求真理和正義。但過去的一切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精神上的孤獨使他能重溫過去的生活，對往事進行反省和沉思，他開始放棄空想社會主義的信念，而以處於農奴地位的農民的宗教觀念以及他們所信奉的東正教為打開通向人民根基的唯一道路，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改變了宗教信仰，實際上他已不信教並持懷疑態度，只不過對基督教懷有哲學上的興趣而已。這是造成他作品中複雜的思想的根源。

　　到1854年1月23日，陀思妥耶夫斯基服役期滿，2月，他永遠地離開了鄂木斯克監獄，被編入西伯利亞第七邊防營當列兵。鐵鐐噹啷落地的那一刻，是多麼美好的時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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