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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報紙和雜誌不停地攻擊他。他們在家裡時時感到被一堵敵視和仇恨的牆包圍著。他們的廚娘安娜·奧西波芙娜去居民委員會領取麵包時遭到主婦們的責難;兒子在學校裡受到折磨,還由於他父親的緣故,被取了個「主席」的綽號。這時托洛茨基的妻子在木材工人工會工作,每當她下班回來時,老看門人總是怒目地看著她從他面前走過。在這種目光下走上樓梯簡直是災難。女房東更是常常打電話來詢問,她的家具給弄壞了沒有。可是,忽然有一天——這真是美妙的一天,房子四周的包圍突然消失了,就像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把它給掠走了一樣。看門老頭兒見到托洛茨基妻子竟然給她行起鞠躬禮——這是只有受人尊敬的人才能享有的禮遇;居民委員會發麵包時,不用耽擱,也不受威脅了;誰也不一看見他們就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這一切,都是誰——是什麼魔法師施的魔法呢?這是尼古拉·馬爾金。托洛茨基應該談一談他,因為正是由於有了他——有了千萬個馬爾金,十月革命才得以取得勝利!

  馬爾金是波羅的海艦隊的水兵、炮手,又是布爾什維克。托洛茨基沒有立即發現他的存在。馬爾金的性格使自己不願意抛頭露面。馬爾金不是演說家,甚至連說話都不那麼利索。此外,他還是個性格靦腆、鬱鬱寡歡的人,心靈深處埋藏著一股抑鬱的力量。馬爾金是由一塊材料而且是一塊純正的材料製成的人。直到他已開始執行起關心托洛茨基的家庭的任務時,托洛茨基仍然一無所知。馬爾金和孩子們熟悉了起來,帶他們去斯莫爾尼食堂小賣部去喝茶,吃夾肉麵包,在一般情況下還能給他們帶來一點兒歡樂,這在那個嚴酷時期是極為難得的。馬爾金常常悄悄地來料理料理,查看一下一切是否停當。托洛茨基壓根兒不知道他的事。馬爾金從孩子和安娜·奧西波芙娜那兒知道了托洛茨基一家生活在敵對情緒的包圍中,於是他走訪了那個看門老頭兒和居民委員會,而且看樣子還不是他一個人,是帶了一隊水兵。看來他是說了一些很有分量的話,因為托洛茨基一家周圍的氣氛立刻就改觀了。這樣,在托洛茨基所住的這幢資產階級樓房裡,早在十月革命以前就確立起了無產階級專政。後來托洛茨基才知道這是孩子們的朋友,一個波羅的海水兵的所作所為。

  蘇維埃開始轉向布爾什維克,敵視托洛茨基的中央執行委員會,在印刷廠老闆的支持下,立即剝奪了彼得格勒蘇維埃的報紙。需要出版一份新的報紙。托洛茨基找來馬爾金商量。他鑽進了那個地方,做了幾次拜訪,講了需要印刷工人的事,於是,只幾天工夫,一份新的報紙《工人與士兵報》就誕生了。馬爾金夜以繼日地坐在編輯部裡處理事務。在十月的日子裡,馬爾金那結實的身影,帶著一副黝黑、陰沉的面孔,總是在最危險的地方和最需要的時刻出現。他到托洛茨基這裡來,只是為了報告一切順利和詢問還需要做些什麼。馬爾金逐漸積累了經驗——因為這回是在整個彼得格勒建立無產階級專政了。

  街道上一些社會渣滓開始襲擊首都和宮廷裡儲藏的酒庫。有人在幕後策劃和領導這個危險的運動,企圖讓革命在酒精的烈焰中化為灰燼。馬爾金覺察到它的嚴重性,立即投入了戰鬥。他保護酒庫,保不住就毀掉它。他穿著高統皮靴,在沒膝深的滿是酒瓶的碎片的芳醇酒海中走來走去。酒順著街溝流向涅瓦河,浸滿了地上的積雪。酒鬼們匍匐在地下,貪婪地舔吸著溝裡的酒。馬爾金手裡握著左輪手槍,為創建一個禁酒的十月而戰鬥。他常常濕淋淋的,渾身散發著佳釀美酒的芳香,回到家來,兩個孩子總是在那裡屏息等待著他。馬爾金擊退了反革命的酒精攻勢。

  當托洛茨基受命擔任外交人民委員的時候,幾乎無從著手進行工作。從部長助理到女抄寫員,所有的人都在罷工。文件櫥全鎖著,鑰匙卻沒有。托洛茨基找來馬爾金,他知道該怎麼行動。他把兩三個外交官關在一個上了鎖的房間裡,第二天就拿到了鑰匙,請托洛茨基到部裡去。可是托洛茨基在斯莫爾尼忙於全面的革命工作,脫不開身,於是馬爾金成了那時期非正式的外交部長。他弄清人民委員會的結構以後,立即堅決地清除了那些出身高貴而犯有偷竊行為的外交人員,按新需要設置了辦事處;沒收了利用外交信使公文包從國外走私帶進的物品,幫助流離失所的人;清理出最可資借鑒的秘密文件,自行負責地配上一些說明性文字,印成小冊子出版。馬爾金沒有獲得過學位,書寫中免不了還有語法錯誤;他的譯注常常出人意料,甚至使人吃驚。但總的來說,馬爾金把外交釘子牢牢地釘在了要釘的地方。

  後來,內戰開始了。馬爾金堵住了戰線上許多缺口。現在他又去遙遠的東方去建立政權了。馬爾金在伏爾加河上指揮著一支艦隊,驅趕著敵人。每當托洛茨基聽說在某個危險地方有馬爾金在,心裡就感到寬慰和振奮。但是,災難終於降臨。在卡馬河上,敵人的一顆子彈擊中了尼古拉·格奧爾吉耶維奇·馬爾金,他的強壯的有力的水兵身軀倒下了。他犧牲的電報送來時,托洛茨基仿佛覺得一根巨大的花崗岩石柱在眼前轟地坍塌了。孩子們的小桌上,安放著他戴著緞帶水兵帽的照片。

  「孩子們,孩子們,馬爾金死了!」

  直到現在托洛茨基還記得孩子們的兩張蒼白的小臉蛋由於突如其來的悲痛而扭曲的情景。性格陰沉的馬爾金總是與孩子們平等相處,他給他們講述自己的經歷和計劃。他還眼裡噙著淚花,跟9歲的謝廖沙訴說一個他曾經那麼長久熱戀過的女人怎樣最終拋棄他的事,他就是因為這心靈上的創傷才總是蒙上一層陰抑的色彩的。謝廖沙驚惶不安地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這位溫和的大朋友向孩子們敞開了自己的心靈之窗,仿佛他們是他的同輩朋友。可是在這同時,他又是一隻老海狼,一個革命者,一個最神奇的童話中的真正英雄。難道,就是那個曾經在外交部地下室裡教他們用大口徑短筒手槍和卡賓槍射擊的馬爾金死了嗎?噩耗傳來的那個沉寂的晚上,托洛茨基看見兩個孩子的身軀在被子裡顫抖,孩子的媽媽還聽見他們在傷心的抽泣。

  2.摩登雜技場的演說

  生活在群眾大會的漩渦中旋轉。托洛茨基發現彼得格勒的所有革命演說家幾乎都變得聲音嘶啞或完全失聲了。1905年教會了他要更小心地愛護聲帶,因此他才得以基本上沒有落伍。群眾大會在工廠、學校、劇院、雜技場、街道和廣場一個接一個地舉行。他總是半夜以後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常常在半睡半醒中找到批駁政敵的強有力的論據,而早上7點,有時還要早點,討厭的敲門聲又把他從睡夢中拖起來:請托洛茨基去參加彼得戈夫的群眾大會,或者,喀琅施塔得派來了快艇,士兵們要聽他演說。每次總覺得,這次大會是肯定支持不住了。然而,某種精神的潛在力量慢慢湧出,托洛茨基又能夠一小時、甚至兩小時地講下去。在他講話時,從別的工廠和地區來的代表團已堅守在他身旁,將他團團圍住。原來,有三個或五個地方,幾千名群眾已經等了他一二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了。在那些日子裡,覺醒的群眾多麼耐心地等待著新的信息!

  在摩登雜技場舉行的群眾大會是非常突出的。不僅托洛茨基,連他的對手們也特別關注這裡舉行的群眾大會。他們認為雜技場是托洛茨基的堡壘,所以從來沒有打算在那兒發表演說。可是,每當托洛茨基在蘇維埃裡抨擊妥協主義分子時,常常有人惡毒地喊道:

  「這兒不是你的摩登雜技場!」

  這句話成了他們的老生常談了。

  托洛茨基通常在晚上,有時甚至是半夜裡在雜技場發表演說。聽眾都是工人、士兵、勞動婦女、母親、街頭少年以及其他首都被壓迫的下層人。會場裡每一平方俄寸的地方都被佔據,每個人你擠著我,我壓著你,孩子們坐在父親的肩頭,嬰兒躺在母親的懷裡。沒有人抽煙。樓座因為經受著人體的重壓,隨時都有倒塌的危險。托洛茨基是從人縫中擠上講臺的,有時是直接被人們的雙手舉上去的。在人們屏息靜氣的緊張氣氛中常常突然爆發出呼喊聲和熱烈的尖叫聲。他的身邊、頭上盡是擠得緊緊的手臂、胸脯和腦袋。托洛茨基仿佛是在一個由人體構成的溫暖的洞裡講話。如果講話時要揮動手臂,必然要碰到身旁的什麼人,而每一個友好的反應又都告訴他,不必為此擔心,不必中斷講話,請繼續講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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