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33)_學達書庫

三三

　　泰戈爾極其擅長描繪他的處於一種特別情緒之中的女主人公，或者她對於一種特別的情形的反應，以此表現愛情的強烈。在《園丁集》第9首中，他採用了梵文和毗濕奴詩集中的非常古老的題格，即一位婦人在黑夜的掩蔽下去幽會情人。但是，詩人在這一舊題材中注入了他自己的意思。那婦人希望夜的幽暗將能把她遮掩，但是她自己又經常地使她暴露。只要她一出去，她自己的腳鐲就會一步響似一步，這使她非常害羞。假如她靜坐等候情人，那麼她心中狂野的跳動，又會擾亂周圍的寧靜。當情人真的來臨時，她又想借著夜的黑暗將心中的幸福藏匿，然而胸前閃爍的珠寶卻還是把她的真情洩露。珠寶閃爍的光芒和被烏雲遮蔽得不見一絲星光的夜的黑暗的對比，使人感到她那熱烈的狂喜，和女性的嬌美。這些都使她極怕受人凝視。特定的女性心理描寫，使這首詩表現的愛情格外真實而動人。

　　《園丁集》的第八首則借助於另一種情形，描繪了女人心裡的這種強烈和羞澀的統一。年輕的旅人出來尋找戀人，少女一直懷著渴望的激情等待著他。但是由於內心激動和非常害羞，她說不出他出來尋找的就是她。全詩三個段落，分別描繪了在三個不同的時候，期待的旅人走來，但那位少女由於害羞卻沒有回答。這首詩歌主要的美在於：詩人通過著意渲染暗示的細節而創造了合適氣氛的那種表達方式。早晨，她在逢松的頭髮上戴上一圈鮮花，而他在頸上掛了一串珍珠項鍊，陽光照落在他的皇冠上。在令人倦怠的傍晚，她正心緒不寧地編著辮子，年輕的旅人在夕陽的殘照裡，坐著馬車來了。當他在四月之夜來到的時候，她穿著一件充滿嬌媚暗示的衣裳。胸衣具有孔雀頸子的色彩，斗篷象嫩草一般的青翠，這些形象都象徵著情欲和生命力的旺盛。然而少女那含蓄的美卻屬東方。

　　還有些詩篇在表達愛情的強烈的同時，常常巧妙地暗示愛情之無限神秘和莫可名狀。第28首中，那個以講述者的身份出現的青年通過一系列對比，說明人類即使完全剖白自己的心靈，還是解釋不了它全部的意義。鮮花和寶石是美麗的事物，它們都是可以捉摸的實實在在的形體。歡樂和痛苦雖然是精神的感受，但終究比較簡單，微笑和眼淚就足以表現。然而愛情卻不然，它是那麼特殊那麼深沉，一切的言語和表情都顯得無能為力而無從表達。一位少女要完全瞭解她的戀人，正如月亮要探測大海的深淺。愛情的奧秘似乎是人類永恆的話題或挑戰。

　　詩人不僅描寫了愛情的強烈和神秘，而且還寫出了它的廣闊和無限。它創造了一個只有兩個人的世界，這個世界是那樣狹小，簡直容不得第三個人，然而它卻又像蒼穹一般的無限。在《園丁集》第32首中，一個女人對於自己的意義的廣闊感到驚奇，於是就詢問她的愛人，那些逝去的歡樂的記憶，是否還真的縈繞在她的手足之間，她是否真的增添了黑夜和晨曦的美，她的愛人是否真的走遍了天涯海角，歷經了千秋萬代，不辭勞苦地把她尋求？

　　詩人不僅限於描繪了愛情的深沉、強烈和廣闊，他還進一步分析了它那更為輕鬆愉快的方面。在詩集的第11首中，那情人是如此的興高采烈，以至於不讓他的戀人為了梳妝而耽擱時光。她的髮辮松了，她還沒有梳妝完畢，這些都無關緊要，因為他正急於和她一起出去。他又提醒她：不必用燈炱去塗抹眼瞼；因為它們本來就比雨雲還要烏黑。在詩集第40首詩中，詩人的情緒更加歡快。詩中的講述者試圖喚起一種悲愁的情緒，因為他正在和情人告別。但是那情人和講述者自己都知道他將會回來的，而現在的告別不過是一種假像或玩笑。但是他卻始終請求她，權且接受這別離的幻覺吧，因為這樣能為他們的愛情增添趣味。假如她能流下淚水，那就只會加深她那黑色的眼眶，從而使她更加嬌美。

　　還有些詩篇則戲劇性地將諸種感情交揉在一起。

　　從而呈現出愛情的複雜形態。在《園丁集》第36首中，那個青年來到心上人的身邊，勇敢地求愛，熱情地吻她，並把一朵鮮花綴在她的頭髮上。那姑娘對這放肆的舉動反感，因此不但不領他的情意，反而叫他走開。看來青年的求愛並沒打動她的心弦，但這決不是真實。就在那嚴厲的外表裡面，她那顆多情的心正在應和著這位莽漢的舉止。因此，當他從她頸子上拿了花環離開以後，她卻開始思念起他來。她自語道：

　　「他為什麼不回來啊？」失戀的反而是這位姑娘。這種不同感情的混和，在《園丁集》第41首中表現得更為複雜。詩中那青年男子故意裝出一副冷漠、輕浮和無情的神態，使他顯得根本就沒有深沉的感情。然而沒有比這更不真實的了；他其實只是用這種偽裝掩飾著自己的感情。因為他害怕一旦說出了真情而又得不到姑娘的反應，將會使他的感情蒙受恥辱。這種以微妙的方式表現在冷漠掩飾下的深沉愛戀，是不同尋常的，而且對於詩的主題的詳盡闡釋，也借助於一系列暗示性的細節。在那些細節中，幾種衝突的感情戲劇性地交融在一起，從而給讀者以複合多樣的感受。

　　《園丁集》第33首則是另一類各種感情相互交融的範例。在這首詩中，女主人公請求給予憐憫、原諒或者放縱。她以非常動人的詩句，把她墮入情網比作一隻迷途的小鳥；她也明白，由於屈服於愛情的召喚，她的心靈已袒露了它的秘密。在這種完全屈服的時刻，她希望情人以憐憫掩蓋她的赤裸。可能她已把心給了他的那個男子，不會對她的多情有所反應，那將使她陷於悲慘的境地。她稍微變換了先前話語，以此表達了這樣的情形。這時不是他將以憐憫掩蓋她的赤裸，而是她將以自己的雙手來掩蓋她的悲慘。再下一節，她又換上了一種危險的放縱情緒。在這種情緒中，她歡樂地期待著他愛她的可能性。然後她將坐上寶座，像一個女神似地統治他。但即使在那時，她還是意識到她的權利將取決於他，她的力量將是非常虛弱的。所以在這種情緒中，她還是請求他容忍她的驕傲，而且原諒她的歡樂。複雜而矛盾的情感，就是如此循環往復地在姑娘的心中交織或交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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