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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十章 神秘的「金帆船」

  泰戈爾的心中,永遠奔湧著詩的激情,他是個天生的歌手。他熱愛寫詩,視詩若生命。他曾充滿感情地寫道:我寫一首詩的樂趣超過寫好幾篇散文,如果我能每天寫一首詩,那該有多好。

  他努力地堅持著這樣去做,不息地創作著。因此,他的辛苦凝聚成一首首心血之作。這位偉大的詩人僅在1894年到1900年就出版了四本詩集,它們是——《金帆船》《微思集》《繽紛集》和《收穫集》。

  泰戈爾作品的那些細心的研究者們都會發現這樣的事實,那就是當泰戈爾走近現實生活,關心農民的苦難時,他頭腦之中的神秘主義思想也開始「萌發」了。詩人在1894年的一封信中寫道:

  「這種對於自己內心深處不可思議的神秘主義的知覺,使我不知所措。對於這種知覺我既無法理解,也無法控制,我不知它會在什麼地方征服我,或我在什麼地方征服它。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或不該做什麼。

  我不明白,同時也沒有人詢問我,什麼東西在我的心中洶湧,什麼東西在我的血管中流動,什麼東西在我的頭腦裡悸動。真不知道有多少事瞞著我而發生,我既無法見到它,也無法同它商量,然而我帶著它像創造者一樣耷拉著腦袋冥思苦想站立著,好像我就是我。……我就像一架裡面裝著複雜的金屬弦和零件的活鋼琴,什麼時候由誰來演奏?為什麼?

  我一概無知。然而我知道,此刻在演奏什麼?表達的是喜悅或悲戚?風格是剛健或輕柔?樂聲是高亢或低沉?樂曲協調或不協調?我都了如指掌……但是且慢,難道我真得瞭解這一切嗎?」

  這是一個敏感的詩人面對繆斯的真實表白:詩人在冥冥之中不知靈感何時襲來,亦不明了自己的創作是怎樣一個過程。泰戈爾真誠地希望能夠確切地瞭解自己內心深處是怎樣被觸動,自己筆下的詩行怎樣像被無形的手操縱著,似小河般涓涓流淌出來?他渴求認知這神秘的詩神。

  不妨這樣去看:世界上每一個曾像羅賓那樣真誠地探視著自己的內心深處,反省自己的感受與感情,而又真誠表達自己思緒的詩人,都曾有過同樣的困惑。正如每一個敏思善詰的真正思想著的人,也都會捫心自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又向哪裡去這些永恆的人生困惑一樣:

  有時苦思冥想、坐臥不寧、寢食難安,而靈感卻拒不出現;而有時,不知從何處突然降臨的詩神卻神奇地差遣著他頭腦中突如其來的感受與言辭,令他詩情不絕,妙筆生花。羅賓真誠地思索著,也在真實地剖白著自己。四部詩集中的第一部《金帆船》就是這樣神秘而真實地誕生了。

  莊稼的收割已經結束,農夫在河邊等待著,天空密佈著洶湧的層層陰雲,然而那河面上卻沒有一條渡船。烏雲在天空中轟響著,雨點也開始落下,憂鬱的農民在田埂上俯視著茫茫河水。這時,他茫然發現,遠處,從雨幕中一艘金色的帆船緩緩駛來,上面模模糊糊像有位船夫在掌舵。糧食被裝進了船艙,「還有糧食嗎?」神秘的船夫問。

  「沒有了,田野的莊稼已經收割完畢,我所收穫的糧食也統統裝上了船,現在請讓我也上船吧。」農民回答。

  然而船兒太小了,不能使農夫立足。農夫只得留下來,在荒涼河岸邊孤獨地坐著,而那載著他辛苦勞動與血汗的收成卻被金帆船運走了。

  那船行駛著,行駛著,沒有人知道它將要航向何方。

  這就是《金帆船》詩集中的第一首詩,詩的標題與詩的題目相同,其中還有為數不少的詩句成了人們最愛引用的泰戈爾的名句。

  《金帆船》這首詩作的中心寓意是值得人們認真思索的,它包含著深厚的含義。那愁雲凝集的天空、茫茫奔湧的河流、豐收的莊稼被帶往不可知的去處,而辛苦的農夫卻被孤單地留下來,惟有目送自己的豐收成果遠去。所有這些形象組成了一幅奇妙的圖畫,訴說著人生的變幻莫測與神秘。

  一段時間內,孟加拉文學界曾經圍繞著這首詩的真實含義展開過激烈的爭論:「金帆船」代表什麼,它的舵手是誰?詩人自己曾作過解釋:

  他以為船象徵著人生,它裝載著我們的收穫,在時間這條長河中行駛,將我們遙遙地拋在後面。有的學者則進一步闡釋說,這首詩說明的是這樣一個真理——人類想減輕重負,渡往彼岸世界的渴望是永遠不能實現的幻象。金帆船就是生命本身的象徵體,它在時間的河流裡朝著未知的目的漂流,在生命這座金色聖殿裡,人們獻上自己的一切,也想獻上自己,然而他們的財產已經十分沉重,等到他想擺脫自己這個沉重的包袱之時,生命已片刻都不肯停留地從他身邊駛過,並且永不回頭。

  在開篇的第一首詩中,我們即目睹了金帆船徐徐駛來,運走所有剛剛收穫完畢的莊稼之後,將農夫(或者可以說是詩人)孤零零地留在岸邊。而「金帆船」的意象又在詩集的最後一首詩中重現了。卷末的那首詩題名為《漫無目的的旅行》,此刻的詩人已被接到船上,並且找到了一席之地,而船舵旁邊站著一個有些面熟的人:那就是使他創造出詩歌的女神,他的繆斯,亦是他理想的夢中情人,他的守護女神。詩人驚奇地注視著這位似曾相識而又並不真正相識的仙女,不明白她將船兒駛向何方。於是,他一次次地問那操船而行的仙女:

  有多遠?你還要把我送多遠,
  呵,可愛的女神,
  告訴我,它將在什麼地方靠岸——
  這艘金色的船?

  然而,這仙女什麼也沒有說,她只是面帶著微笑遙指著那遠方的地平線,那裡,夕陽正在沉落:

  默默地你用手指著
  那洶湧澎湃的海面。
  在天空的一角
  土星漸漸逝去。
  你要我看見的是什麼?
  我們追求的又是什麼?

  對於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萌發於這一時期的帶有神秘色彩的情感與思想,印度著名的泰戈爾研究專家克裡希耶·克裡巴拉尼曾這樣加以評論:

  「這種神秘主義既不是他有意識接受一種信條或一種哲學,也不是他對自己感觸頗深的迷亂現實的一種規避。羅賓從來不是哲學家,他覺得再沒有比他那種用以說明一切事物的閉塞的公式化思想信條,更加令人厭惡和作繭自縛了。對於一成不變的教條,他更是毫無敬意可言。他如此酷愛大地,酷愛生活,讓他離開它們是永遠不可能的,生活的奧秘永遠強烈地吸引著他。他所遭受的痛苦,目睹的殘酷與污濁,沒有使他厭世;相反,他更加熱愛人類生活。『我們的善惡觀念是何等造作與虛假啊!』他在1894年3月22日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感到,最優秀的宗教應同情一切生物,愛是一切宗教的基礎。』「羅賓的神秘主義不是別的東西,而是他對萬事萬物存在的一種親近感,是他對那條把一切有生物聯結在一起,同時又把生物與無生物、有形物與無形物聯結在一起的鏈環的先知先覺。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種神秘的知覺從他兒童時代起就已深深地紮根於他的靈魂之中。這種神秘主義一直在他的內心裡動盪不安。在他生命中的這一時期,神秘主義在他的詩中『萌發』,它僅僅意味著,他對自己生命中這條鏈環的探索,他對自己天才與命運的創造力量的追求,他對存在於他自己人格深處同時又超乎其外的最高人格的探尋變得更加有意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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