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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4. 「決不在此久留連」

  湯普森博士坐在過去愛德華·布羅達斯休息的紅沙發上讀報紙。他一欄欄往下瀏覽,越讀心緒越壞。

  他丟下報紙,時而瞧瞧佈滿灰塵的老豎琴,時而瞅瞅坎肩上掛著的金錶鏈,顯得垂頭喪氣。他向坐在對面安樂椅上的霍普金斯煞有介事地說:

  「就這麼辦吧!」

  「好極了,老爺!」霍普金斯翻開厚厚的賬本,「我們還是談談正事吧,這是大拍賣的清單……」

  「寫個清單還不容易嗎,」博士心情抑鬱地說,「可是佐治亞州的棉花跌價了,『田裡的勞力』也跌價了。」

  「確實如此,先生。目前黑人全勞力超過600塊就無人問津。人販子還說,馬裡蘭的黑種價錢比這還賤。因為這個州的黑人是嬌縱慣了的。」

  「只好賣掉10個,霍普金斯。」博士說。

  「為了收支平衡,如果您願意,不是賣掉10個,而是12個。」霍普金斯用他那肥得無法彎曲的指頭,在賬本上逐一指點起來。

  「薩姆·小格林,20歲,500塊……」

  「是那個傳教士的崽子嗎?那傢伙很壞,我想把他賣得賤一些。」

  「那就定下了,先生。下一個,哈麗特·羅斯,19歲,600塊。」

  湯普森皺起眉頭:

  「哈麗特·羅斯賣600塊?不可思議。」

  「先生,請您注意,人家是把她當男子全勞力開價的。」

  「不可思議!」博士的聲音充滿了委屈,「這些人販子真不懂訓練一個黑人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們滿以為這些勞動力是上帝的恩賜、從天而降的!我們付出了代價啊!」

  「先生,請允許我說:她畢竟是女不是男,脾氣又壞……」

  「脾氣好壞關我啥事?」博士發怒了,「丹肯·斯圖爾特肯加倍出價買下她。即使黑奴跌價,我也可以等到看漲。就拿兩個粗壯點的女孩替她吧!」

  「不妨賣簡·貝利去當女傭,」霍普金斯想入非非,「看來人家還肯開600塊……」

  「那個采牡蠣的比爾的女兒嗎?霍普金斯,你的主意真叫我震驚!你是要我傾家蕩產嗎?也還得留點老本哪!」

  「先生,您知道我的意思:正是這些系圍裙的女僕被嬌慣壞了,才毀壞了我們的名聲,說我們庇護黑人。這些女孩快要渾身灑得香噴噴地三天兩頭上戲園子了!我們拿她們有啥用?」

  「這正是為了改換門庭!為了不把我們老馬裡蘭州的地主同那些農場主和海外過來的混蛋們混為一談!」

  湯普森靠在沙發上,揉揉他的連須鬍子。他顯出一種威嚴的神情,霍普金斯不敢再爭論下去,埋頭清理他的「大拍賣」名單去了。

  宣佈愛德華·布羅達斯的遺囑時,書生同一群被允許參加隆重葬禮的黑人家僕們站在門邊。遺囑中明確寫道:「……隸屬于我的黑人塞謬爾·大格林,外號書生者,從今解除僕從關係,給予人身自由,但不包括其子女……」對他來說,這句話簡直是「最後審判」①時奏起的樂曲。

  ①指基督教《聖經》中描述的「世界末日」到來時,神對世人進行的審判。

  他捂著臉,一溜煙跑進森林,倒在草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後來,他又吻了土地、青草、樹叢上的綠葉和樹根,最後精疲力竭地在地上躺了很久。他睜大兩眼,凝視著明澈的藍天和被海風緩緩驅趕的紅雲。

  「我自由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叨念,「我自由了,自由了!……我可以自由地來來去去,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我啊,想走就能走啦!想幹就能幹啦!我啊……有權利了!」

  書生已經語無倫次。他年過40,40年裡他一直以為,從呱呱墜地時起,他就落進了一座能進不能出的監獄。如今呢,這無形的監獄牆裂地崩了,他,薩姆·格林,有權去希望了!有權去考慮自己的未來了!

  這一切實在太複雜,薩姆怎麼也理不清頭緒。他周圍的景物看來依然如故:還是那樣的空氣、那樣的森林、那樣的青草,巴克鎮教堂的鐘聲還是那樣懶洋洋、顫悠悠。可是,萬事萬物又好像帶上了一種從未見過、令人驚訝、甚至有點叫人害怕的色彩。

  40歲也可以作為人生的起點。常言道,50起步,猶未為晚。要是能把孩子安排一下……薩姆抹抹眼,遺囑寫得明明白白:「但不包括其子女。」薩姆·小格林還得作奴隸啊!

  丟下孩子,獨自遠走高飛,這可不行。不過書生並不打算出走,他想到再也不是奴隸了,他要留在這裡,他要美美地睡覺,他要成天挺著腰板走路。要是白人盯住他,他也不再低三下四了。他要對視著白人的眼睛,說聲:「先生,您好!」晚上也要想到自己已經不是奴隸,心安理得地進入夢鄉。他要把自由當作上帝賜予的盾牌,時時隨身帶著……

  書生忽然想到,自己獲得自由了,還沒感謝上帝,便搖了搖頭。他跪下來,想說一句「感謝上帝」,但沒說出口。這種時候,正好引用《聖經》,只要回憶有關段落就行。「大地啊,向上帝斟滿美酒,時時感謝他的拯救……」不,這一段不太恰當。「且喜今日……」不,也不是。「為所有人感謝……」為所有的人?也為那些至今為奴的人嗎?究竟為他們感謝什麼呢?

  薩姆·格林的心收緊了。現在,他竟介於奴隸與主人之間:奴隸們對他豔羨不已,奴隸主對他側目相視。能不能把自己算作個美國人呢?他生在美國,長在美國,現在又獲得了自由,可他卻不是一個美國人。這叫人如何理解?

  書生從地上爬起來,耷拉著腦袋慢吞吞地往村裡走。路上,他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采牡蠣的比爾。比爾瞧了獲得自由的薩姆一眼,「吧」地咂一下舌頭,側身走過去了。

  他碰見的第二個人是霍普金斯。倆人走到一起時,薩姆抬頭看看監工的眼睛,說:「您好,先生!」

  霍普金斯漠然一笑,舉起鞭子往他臉上輕輕抽了一下,揚長而去。

  這個獲得自由的人,雙手捧著臉,一口氣跑回自己的茅屋。他伏在床上,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只是偶爾哼哼地呻吟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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