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薩特 | 上頁 下頁
五二


  與病魔的抗爭是薩特晚年生活中的一項主要內容。一次次病情的發作使薩特陷入沮喪之中,而死亡的陰影也一點點地襲上他的心頭。一天晚上,薩特又處於輕度中風的狀態,他呆呆地坐在那兒,什麼也不能幹,煙老是從他的嘴裡掉下來。波伏娃的養女西爾薇替他拾起來,他接過後又從手中滑落了,整個晚上,這個過程一再地重複著。這時,唱機裡響起了《安魂曲》。「這對我倒真合適。」舌疾急性發作使薩特一晚上一言不發,但這句話他卻囁嚅了好幾遍,令聽者不寒而慄。有時,薩特會突然變得暴怒起來,例如他很討厭長期以來一天一次的打針。「他們打算就這樣一直打到我死嗎?」忽然他會大發一頓脾氣。

  但當醫生認為他的狀況有所好轉,在處方上所開的藥略有減少時,薩特會不滿地說:「他對我不感興趣了!」此外,薩特對自己年邁體衰的形象十分敏感,每當波伏娃陪他邁著小步散步時,他會一遍又一遍地問:「你不厭煩嗎?同一個走得這樣慢的可憐蟲散步,你不厭煩嗎?」當別人主動扶住他的胳臂幫助他上下車時,他感到傷心:「我看來像一個衰弱不堪的人嗎?」事後他這樣不滿地問波伏娃。一天,一位朋友在向他告別時擁抱了他,「你在擁抱一具死屍」,薩特嘟嚕了這樣一句。這一類明顯帶著沮喪的話,不時給薩特和朋友們的共同生活投下了不祥的陰影。

  不過更多的時候,薩特是以克制、達觀、堅強的態度來對待命運給他的最後一次考驗。他盡可能地掩藏起他的焦慮和不安。每當一次病情的發作結束時,他總是從那看來會永遠吞沒他的疾病的深淵中迅速掙扎上來,又像往日一樣活潑愉快,似乎絲毫未受損傷。人們常常驚訝於他那依然如故的幽默感和良好的心緒,為他那種不可征服的生命力深深地打動。而每到《現代》編輯部開會時,他的到會和他在會場上所表現出來的智慧,使每一個人吃驚,他對於文章和調查工作都能提出很好的意見。在平時,人們在他身上能感受到那種讓人肅然起敬的克制和堅強:他不願意因自己而過多地麻煩別人;他不再對未來多做指望,而他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非常坦然。他明智地認識到:「現在,我能做的全部事情是將就我的現狀,對之作通盤的考慮,衡量各種可能性並且儘量利用它們。」無所行動的懶散決不是薩特的性格。儘管行走不便、視力衰退,在許多方面無法自理,他仍然過著一種簡單卻充實而有規律的生活。早晨8點半起床,然後離開他所住宿的波伏娃的公寓,在路上一家咖啡館吃過早飯後就回到蒙巴納斯區他自己的家。大約10點半或11點鐘,他在自己家裡跟一些工作上有合作關係的人見面,商討、制訂、實施各種工作計劃。他們一直工作到一點半或兩點。然後,薩特到附近一家啤酒店吃午飯,四點半回家,此後就會有波伏娃或其他親密的朋友陪他說話,為他讀書或讀報,這樣一直呆到8點半或9點。這時,通常就該回到波伏娃的單間公寓去。大部分的夜晚他倆是在聽音樂,偶爾聽波伏娃朗讀,薩特總是在大約12點半的時候上床睡覺。

  在這種深居簡出、十分有規律的生活中,薩特圓滿地為他作為一個為真理、正義不斷奔走、呼籲的文化鬥士畫上了最後一筆。他這一時期的活動包括:為法國電視二台擬作20世紀歷史講座、去西德圖加斯特探視在獄中進行絕食鬥爭的赤軍領導人巴迪爾、在勃列日涅夫訪法期間,會見流亡法國的蘇聯持不同政見知識分子、與雷蒙·阿隆一同去愛麗舍宮向共和國總統為越南難民請願、在歐洲一台譴責蘇聯入侵阿富汗……歷史的責任感使薩特分外珍惜生命的最後幾年,面對阻礙人類實現解放、獲得自由的一切障礙,他毫不遲疑地發出挑戰性的「我控訴」。晚年的薩特在思想上也還在不斷變化,他進一步否定了自己哲學體系中的「失望」、「苦悶」等成分,認為「希望是人的組成部分」,主張用集體的力量來改造社會。談到他自己,他說:「我不相信我個人和我自己的思想能改變世界;但我看到了努力向前的社會力量,我覺得自己是在他們之間的。」

  世上沒有長明的智慧燈。1980年3月20日,因肺氣腫和尿毒癥急劇惡化,薩特住進了醫院。儘管這不是致命之症,但由於衰弱的薩特經受不了所必須的手術,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最邊緣。對此,朋友們和醫生都對薩特守口如瓶。

  薩特似乎感覺到了大限已到,但除了為他的葬禮的花銷而擔憂以外,他並不驚慌,平靜地接受了自己不久就將永遠地離開人世的事實。他認為反抗一個他無法改變的命運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他不時會談到死亡,但從未露出恐懼之色。住院期間的薩特經常昏睡過去,但每當神志清楚時,他的安寧、緊張,對周圍人的友誼和感激,對生活充滿熱情的愛,無不令旁人動容。「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他總是這樣滿意地說。

  4月15日,薩特終於沒有再醒過來。4天后,蒙巴那斯區出現了自上一世紀的偉人雨果逝世以來從未有過的感人、盛大的送葬場面。送葬的人從2萬增加到5萬,人們在靈柩旁自發地手拉著手,築起一道道人牆,靈車後,密密麻麻、看不到頭的隊伍井然有序而又群情激動。與此同時,全世界的電臺、報紙都在報道這一令人哀痛的消息與場景,各界知名人士表達了他們的悲痛心情。法國總統德斯坦親自向薩特的遺體告別,他說,薩特之死「就好像我們這個時代隕落了一顆明亮的智慧之星那樣」。美國《華盛頓郵報》盛讚「是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的偉大榜樣」,他的鬥爭「是明智的、堅韌的、勇敢的」。而許多曾經受到薩特生前激烈無情的批評的資產階級政治家和思想家、薩特的對手們都相繼發表悼文,承認薩特偉大的哲學、文學貢獻和歷史功績。

  法國評論家部阿羅·德爾貝斯動情地說道:「對於過去的三代人來說,他傴僂的身軀、老學究的態度、斜視的眼睛、刺耳的聲音,與他的真理與錯誤一起,一直佔據著歷史的舞臺,現在帷幕突然降落,我們又怎能忍得住眼淚?」然而,薩特的存在不僅僅止於過去的那三代人。

  今天,當人們來到離蒙巴那斯公墓大門不遠處灰色牆根下的薩特墓前,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在這個墓碑上沒有任何頭銜,也沒有一句頌詞,它樸素得就像那淡然開放的薔薇和傲世不馴的荊棘,與周圍那些高大氣派、裝飾豪華的墓碑形成鮮明的對比。然而人們往往在這裡停駐,將淡雅的鮮花放在他們心目中大師的墓前,同時默默與這位先驅者進行心的交流。恍惚間,薩特那熟悉而有力的話語又在他們耳邊一遍一遍地響起:

  「人是自由的,只是自己還沒有意識到而已」,「自由是一個人對他的存在的選擇」,「人生的本質,就在於人有自由和責任去把過去的行為引向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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