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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哈姆萊特》——再三推遲的復仇行動

  在《裘力斯·凱撒》中,莎士比亞把勃魯圖斯塑造成高於凡俗的滿懷理想的英雄,他的失敗的命運不可避免,而這類英雄到了近代,如在《哈姆萊特》中哈姆萊特王子身上,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仍然是尖銳的、難以解決的。哈姆萊特的結局也只有毀滅。當他站在城堡上,手裡握著一把利刃,思考著是活下去還是了結自己的一生這個人生的根本問題時,我們可以知道,他比他的老前輩更多苦惱和煩悶。

  時代不同了。這齣戲的場景被安排在丹麥王國,實際上就是作者所在的原來快樂的英格蘭。此時,英國的社會矛盾日益尖銳,伊麗莎白女王風燭殘年,她的親信貴族也七零八落,最寵信的心腹埃賽克斯伯爵竟發動叛亂要推翻她的統治。國家的形勢是陰雲密布,預示著暴風雨即將來臨。莎士比亞所寫的丹麥王國正是這樣。哈姆萊特王子看到這種混亂,驚呼:「世界是一所很大的牢獄,裡面有許多監房、囚室、地牢;丹麥是其中最壞的一間。」他對此手足無措,歎道:「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黴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但是他必須來擔負這樣的責任,不但因為他是王子,而且因為這個罪惡時代混亂社會中的最大罪惡就發生在他的家、王國的宮廷中。他的叔叔克勞狄奧謀殺了他的父親,篡奪王位並娶他的母親為妻。一件件罪惡接踵而至,逼得他幾乎發瘋。他從一開始就懷疑叔父的弑君罪,當父親的冤魂在黑夜將那秘密顯示給他時,他以裝瘋來掩飾自己內心的騷動不安。但最使他無法容忍的是,母親在父親死後不到兩個月時間:「連送葬的鞋都沒有穿舊」,「那流著虛偽之淚的眼睛還沒有消去紅腫」,就匆匆忙忙地嫁人。哈姆萊特後來找到一個機會,當面用感人肺腑的語言指出母親犯了多麼醜惡的過錯。他說她不該輕易地忘掉已故的父王,這麼快跟他弟弟結婚。她曾對那位老國王信誓旦旦,結果現在做出這樣的事,這足以使人懷疑一切女人的誓言。有了她這種行為,世上一切的美德都算是偽善,結婚的誓約還比不上賭徒的一句諾言,宗教也不過是開開玩笑,一片空談而已。「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

  該劇的深刻之處在于,哈姆萊特由自己的不幸看到一切人類的不幸,由自己家裡發生的罪惡,想及周圍一切的不滿和缺陷。當然他也開始懷疑女人的貞淑,懷疑愛情是否真誠。他的心上人奧菲利婭受國王和她父親波洛涅斯指派來探聽王子內心的隱秘。裝瘋的哈姆萊特厭惡這醜惡的人際關係幾乎要真瘋了。那個多嘴多舌的老廷臣波洛涅斯,老王在時他裝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樣子,百般阿諛奉迎,而今與新國王狼狽為奸,奔走效勞,用盡心機。哈姆萊特童年時代的好友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為了討國王的歡心,顧不上騎士的榮譽和信義,出賣朋友,助紂為虐。雷歐提斯,這位受了新思想薰陶的有為的青年,竟然在比武時用塗毒的劍刺殺哈姆萊特。在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上,主人公勢孤力單。

  哈姆萊特這個形象的典型性在於他的深刻的思想或者說喜好深思的性格以及由此形成的意志的耗散、信念的不堅定,具體到行動上,就是遲緩、拖延。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曾撰文認為,歐洲文學中有兩大典型形象,可以表現人類性格兩方面的特徵,他們就是唐·吉訶德和哈姆萊特。前者是衝動的、熱烈乃至瘋狂的,他總是不假思索,奮勇直前。後者則是理智的、沉思的、計劃周到認識透徹的,卻總難付諸行動。這兩類人用中國習語來說就是有勇無謀和有謀無勇。當然,智勇雙全是較難達到的一種境界,但如果說哈姆萊特是有謀無勇也是太絕對了。

  那麼為什麼哈姆萊特把復仇計劃一拖再拖,以致他的敵人先下手而大家同歸於盡、血流遍地呢?這齣戲最吸引人之處就是描寫了他這種拖延行動的全過程,特別揭示了在此過程中他內心矛盾鬥爭的複雜情況。

  他當然知道遲疑不決、思慮過多是不利於事的。他一開始不向國王發難是因為他只是懷疑他的罪行,按照劇中交待,這是他已故的父親以顯靈的方式啟示他的。

  他的首要任務是確定其真實性。在第二幕的結尾,他因為看到一班戲子,心生一計,要讓他們演出一場國王被謀害的戲,跟他父親啟示的慘死情節相仿,請國王王后來看,自己在一旁窺察叔父的神色。不出所料,國王看到這一段,驚恐萬狀,暴露了內心隱藏的罪惡,使戲劇情節的發展達到高潮。這麼說來,哈姆萊特是有行動的。但這以後一直到結局,哈姆萊特卻在不斷反思自己的靈魂,經受著沉重的思想的折磨。這痛苦不只來自對父王的思念、對母親的不滿和對叔父的痛恨,而主要來自對他本人的信心的喪失。

  第三幕中「生存還是毀滅」這段獨白,突出表現了這位品德高尚的王子對人類道德良心、前途命運的關心。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忍受鞭撻和譏嘲、壓迫者的淩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輕蔑的愛情的慘痛、法律的遷延、官吏的橫暴和費盡辛勤所換來的小人的鄙視,還是挺身而起,反抗人世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掃清?他想到死,死能解決問題嗎?死可以使人忘卻一切煩惱,然而罪惡留在世界上,他能夠甘心嗎?他知道他這種種顧慮使他裹足不前:「顧慮使我們變成懦夫,決心的赤熱的光彩,被審慎的思維蓋上了一層灰色,偉大的事業在這一種考慮之下,也會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動的意義。」

   他並不是怕死,他還有另一重顧慮,即便他拼出一死殺了國王,他能夠徹底掃除人世的罪惡嗎?罪惡的奧吉亞斯牛圈,他永遠也清不完;罪惡是九頭怪,能夠不斷生長。他的母親不就是在罪惡的情欲中沉迷嗎?他懷疑一切,包括愛情,他勸原來情人進尼姑庵去,他甚至連自己也不相信了:「我可以指出我的許多過失我很驕傲,有仇必報,富於野心,我的罪惡是那麼多,連我的思想也容納不下,我的想像也不能給它們形象,甚至於我都沒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把它們實行出來。像我這樣的傢伙,匍匐於天地之間,有什麼用處呢?我們都是些十足的壞人;一個也不要相信我們。」他這樣說著瘋瘋癲癲的話,使人疑心他是真瘋,現實的沉重的壓力的確使他的思想有些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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