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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我們急切地凝視著黑乎乎的對岸和我們後面逐漸失去形影的房舍。那半個月亮已經升上中天,在水面上投下一條銀色的長練。一片片浮雲從月亮底下飄過;風,強勁而清爽,把船上用破布連綴成的大帆鼓得十分飽滿,我們不禁歡呼起來。我們用眼睛向迷霧中探測,提防著敵人的兵艦;我們的耳朵也緊張地搜尋著是否有射擊的聲響……

  北岸上的樹林看得越來越清楚,樹林那邊是房屋。我們隱約看見那邊江岸上背著步槍的哨兵模糊的身影。船一靠岸,我們就越過船舷跳下去,興奮地奔向人群。全村的人都出來了,在等候我們。一個身穿白色短褂長褲的男人走過來自我介紹,說是區長。

  我們走進村子,在一塊被朦朧的月光照得發白的寬闊平坦的打穀場上坐下來休息。十分鐘後,第二艘船靠岸了。我們的隊長馮達飛誇獎我們遵守紀律,說我們的表現比他預期的要好得多。

  渡江成功,史沫特萊像個受表揚的小戰士一樣興高采烈。她住在一棟簡陋的農舍裡。艱苦的戰地生活和極端勞累的工作使史沫特萊的健康每況愈下,胃病已經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她強忍著胃部的疼痛去走訪戰地醫院,每天晚上坐在光線微弱的油燈下,一隻手捂著胃部,一隻手握筆疾書,往往要熬到東方發白,才躺下來稍微休息一會兒。她已經47歲,軍旅生活在她曬成棕色的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皺紋,但那一雙藍灰色的眼睛依然充滿著自信,洋溢著剛毅的神采。這段時間她最有影響的文章是參觀金家寨前線醫院後寫給中國紅十字會的長篇報告,她認為這是她看到過的最好的戰地醫院,在這裡可以看到中國抗戰的希望。

  1939年12月,史沫特萊轉移到鄂豫邊區的新四軍豫鄂挺進縱隊,同行的是著名的《漁光曲》的詞作者女作家安娥同志。挺進縱隊的總部設在屹立在湖北省中北部的大洪山峰頂上的一座寺院裡。寺院大門兩邊是一副對仗工整的楹聯:「江東寥闊無雙院,楚北天空第一峰。」這雖是前人對寺院的讚語,但借用以反映新四軍挺進縱隊所向無敵的氣勢,也是十分貼切的。

  挺進縱隊的指揮員李先念、朱理治、陳少敏和陶鑄一一迎上前去,與史沫特萊和安娥握手,表示熱烈的歡迎。

  第二天,挺進縱隊的全體指戰員集會,歡迎史沫特萊和安娥。

  「同志們,我們今天在這裡集合,是為了歡迎兩位傑出的客人。」縱隊黨委書記兼政委朱理治說,「第一位是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女士,她是著名的美國作家和記者,是我們偉大的朋友……」熱烈的掌聲還沒有平息,史沫特萊急忙插話:「不,不,我不偉大,是中國共產黨偉大,中國人民偉大。我不過是作為記者,把偉大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所進行的正義戰爭,真實地而不是誇大或貶低地傳達給了世界人民而已。」

  朱理治把安娥介紹給大家,大家熱烈鼓掌,要她唱《漁光曲》。可是這位歌詞作者不善唱歌,只好用濃重的上海口音唱了一小段京劇。

  大洪山脈與隨縣、安陸、鐘祥三縣連成一片,山嶺起伏,樹多林密,有廣闊的遊擊戰爭的回旋餘地。東南俯瞰鄂中平原,扼制富水河和漢宜、宋應公路,對盤據武漢的日本侵略軍形成鉗制態勢。李先念和陳少敏向史沫特萊介紹,新四軍在鄂豫邊區開展遊擊戰,可以對武漢守敵形成戰略包圍,阻敵西進,防止日本侵略者對國民黨政府「以戰迫降」,最終趕走侵略者,光復武漢,奪回失地。

  「是的,」史沫特萊說:「在這裡,一切奇跡都可能發生,我似乎覺得,中國的大地在顫抖,它將埋葬一切魔鬼。」

  在豫鄂挺進縱隊,史沫特萊很快就跟戰士和根據地群眾成了好朋友。她熱愛新四軍和根據地人民,大家也熱愛她。每天晚上,她的住處都集中著許許多多的人,有戰士、有農民,更多的是全國各地投奔革命根據地的年輕知識分子,其中有後來成為著名作家的當時20多歲的吳強,他們經常在一起研究新四軍的文藝宣傳工作。史沫特萊在上海時在魯迅的感染下形成的對中國革命文藝的關心,使她對戰地文藝十分感興趣。

  有一天晚上,史沫特萊看了一個國民黨軍隊演出團體演的一幕短劇,劇中有一個情節,表現一個在中國出生和受教育的日本軍官對中國抗日的同情。演出結束後,大家請史沫特萊上臺講幾句話。史沫特萊對日本軍官的情節很有意見,她坦率地說:

  「表演是無可挑剔的,但是我反對把一個日本參謀官表現成中國人民的朋友。如果他是中國人民的朋友,他為什麼還要留在日本軍隊裡?為什麼還要上前線打仗?」

  她剛說完,劇本的作者上臺了,他說,他寫的是真人真事,在安慶的戰鬥中,他確實遇到過一個這樣的日本軍官。接著,十多位觀眾爭著上臺發言。史沫特萊覺得這些親身經歷過戰鬥生活的戰士、學生和老百姓都講得很有水平,劇作者也表現願意考慮他們的意見。有一位觀眾說,在任何一齣戲裡都不應該讓敵人得到好處,不能有遊擊隊失利的情節,要把敵人通通殺掉。劇作者不得不反駁了:「那是真實的嗎?如果敵人總是死在舞臺上,還有什麼必要繼續打仗?應該用事實真相喚起民眾!」

  看了這齣戲,史沫特萊一直在想:日本軍隊裡是否真的有反戰的軍官和士兵,自己發表的意見是否過於武斷了?這個問題,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在一間臨時用農村小學校改成的野戰醫院裡,一排排用磚石和木板搭成的病床上,躺滿了新四軍的傷員。當他們知道有一個重傷的日本兵也躺在這裡的時候,低沉的呻吟聲立即變成了高亢的怒吼。幾個傷勢較輕的戰士沖到日本兵床前,要打死這個在戰場上殺害過自己的戰友的日本人。

  「對,快揍這東洋鬼子,揍死他!」傷員們的憤怒難以抑制,吼聲越來越大。

  這時候,一個頭上紮著繃帶的新四軍軍官從床上坐了起來,大聲喊道:

  「等一等,這傢伙確實是一個可恨的法西斯強盜。但是,你們先聽我說幾句,我現在就把他的日記念給你們聽。」這位軍官是知識分子出身的共產黨員,在日本留過學。他拿出一本沾滿泥土和血跡的本子,聲音低沉地念了起來:

  「……塹壕裡滲滿了水,我昏沉地睡著了。我又夢見了美奈子。我究竟為了什麼要被那一張紅紙(指徵兵通知書)召到中國來賣命?我要回不了家,年老的媽媽、孩子和那兩畝水田,就全拜託你了……

  「我走的時候,淳子緊抱著我的腿,大聲哭叫著,爸爸,你不能死,我不能沒有爸爸呀!

  「叫兒子長大了安分種地,別當兵,千萬,千萬……

  「……村子裡只有老人和孩子。我們挨家挨戶地搜查,在一戶農家我看見一個老太婆和她的孫子,兩個人正躲在那裡瑟瑟發抖。我沒有料到,當我打著手勢告訴老太婆,我也有這麼大的孩子時,她松了一口氣,給我倒了杯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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