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山口百惠自傳 | 上頁 下頁


  ◎出生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何時、何地、怎樣出生的。

  我沒有象世間一般的母子那樣,母親對孩子說起「生你的時候呀……」這類話語的記憶,我也沒有詢問過那些事的記憶等等。

  我是在產院裡出生的呢?還是在公寓裡?是助產士接生的呢?還是醫生?是難產呢?還是順產?誰高興我生下來的呢?還是把我當作累贅生下來的呢?更為重要的是,父親和母親是什麼時候,以怎樣的形式邂逅、戀愛、結合的呢?當生下我之後,他們是否因為沒有正式結婚辦理戶籍而有過躊躇?周圍的反應是怎樣的呢?母親相信了父親什麼話,在哪些地方相信於他?母親愛過父親吧?這些,我一無所知。我想理出個頭緒。我想用自己的話來談談居於父位的那個人,以此來填補在母親、我以及其他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問題上,自己心裡存在的空白。

  我下定決心問問母親。

  「我想寫爸爸的事,可是……」

  「寫爸爸的什麼?」

  「從我的角度來說各種各樣的……」

  「從你的角度來說和從媽媽的角度來說是不同的呀!」

  母親一邊用手指捏滅在無風的空間裡飄著白煙的煙頭,一邊說道:

  「對你們說來,爸爸的印象不見得就那麼壞吧?」

  母親沒有看我。

  摸不透這是肯定的意思,還是否定的意思,不過從母親的側影來看,她那眼瞼低垂的臉上似乎還露著一點兒怯懦的情緒。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除了沉默沒有別的辦法。我覺得已經成為過去的父親,一直是當作憎惡對象的父親,現在依然活在母親心裡,他的形象多少還有一些光采。在女兒還不明淵緣的所在之處,母親的精神世界裡有一部分是妻子的存在。用憎惡呀後悔呀這樣簡單的言詞概括不了母親的歷史,儘管多年的歲月過去了,但是母親血管裡作為一個妻子的歷史還沒有結束。面對這些,我動搖了。

  母親對於父親不是唯一的女人。不,正確地說,一刹那間也許是唯一的女人,但她未能取得堂堂正正稱得起他的唯一女人的權利。

  父親和母親不是法律上所承認的夫妻關係。父親已經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據說他開始愛上母親時,曾對外祖父明確表示:「一定完全負責處理好。」可是,在戶口簿上我們作女兒的名字上方,卻注明「承認」兩個字。「承認」兩字的含義,母親更不會特意告訴女兒們。

  我剛剛升入高中才知道這事。那時,我已經在演藝界工作。有一本周刊登出一篇題為《出生的秘密》的關於我的雜談,並刊登了複製的我的戶口簿。

  曉得了真相以後,我並沒有驚愕。我也沒因為這件事改變對母親的感情和自己現在的生活道路。這主要是因為我有一個至今從來沒有使女兒們感到自卑的堅強的存在——母親。我讀著這篇雜談,更加感謝母親。

  但是,這件事對於母親來說,可以肯定,她一定有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之上的痛苦經歷。這件事挑明的時候,母親除了關心我們兩個女兒以外,還有一個使她暗加提防的人。

  ——可怕的大娘。

  誰也沒有教給我,可我就這樣稱呼那個女人。

  那時,我住在橫濱一處叫作瀨穀的地方。我們住在一幢能容納四戶人家木頭建造的公寓的二層樓上。

  那時,妹妹還沒出生,大概就是我五歲的時候吧,我和父親出去散步。父親在家的時候,總是喜歡牽著我的小手出去散步。坡路、岔道口、車站,大體上就是這麼一條路線。

  有一天,散步回來的路上,過了樹木繁茂的坡路,臨近岔道口的時候,從左邊的樹林裡突然出來了一個女人。

  ——她就是那可怕的大娘。

  那女人沖著父親走過來。兩人之間彼此說了些什麼話,我聽不清楚。縱然聽清了,那時我也不會明白是什麼意思吧。只是我這個小孩子頭頂上他們彼此來往交錯的尖銳的目光,現在還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

  這個只有在我和父親散步時才碰上的「可怕的大娘」,對我連瞥都沒瞥一下。

  瀨穀的這座公寓裡,有一個供住戶輪流使用的公共浴池,孤零零地建在離公寓不遠的地方。

  有一次,把浴室和脫衣間湊合著隔開的那扇不牢實的木門悄悄地被推開。那開法絕非尋常,象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把它推開的。我從母親身後窺視著。原來是那個可怕的大娘,我沒弄清楚她那身西裝的顏色和式樣,只有那對大耳環給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她穿著鞋就要往裡進。說時遲那時快,母親抓起身旁的水桶,從澡塘裡舀了桶水,朝站在門口的那女人身上一下子就潑過去。

  我害怕了,也不管事情會如何結局,只知道給母親助威,兩手掬起熱水,沖著門口撩去。

  當時,母親那怒不可遏的感情,並不單單是出於對那個女人的反抗,也是由於自己的肉體和內心被人窺探而產生的反感的爆發吧!

  跑到外面的那個女人的身影從窗前一掠而過,她臨走時甩下的短短幾句話,刺痛了母親的心。那女人的腳步聲消失在昏暗之中的時候,臉色憔悴的母親從浴室的水蒸氣中露出肩膀,她不想再洗下去了。

  我沒有父親。

  即便是他作為一個肉體在地球上存在著,我還是要否定他的存在。

  他不是每天一到夜晚就回來的人。與其說他「回來」,倒不如說他「來」更恰當。

  「哎,今天,爸爸來嗎?」

  每次母親被我這麼一問的時候,她總是愣一下。

  他來的時候總是提著個大黑皮包。在我幼年記憶的長河裡,浮現出他從皮包中取出綠色的畫著「狄斯耐」圖畫的盤子,笑著遞給我的情形。他夾著黑皮包,象例行公事似地洽談生意的人到家裡來,在家裡逗留。

  儘管如此,他還是對我異常親熱,非常喜歡我。只要我說要什麼就給我買什麼的是他,我想去哪兒就帶我去哪兒的也是他。我心裡總盼望他來。他來了,我就高興,那時,我的確是喜歡他的。

  但是不久,就在這無所起伏的日常生活裡,我曾幾度目睹母親被那人所背叛。他對金錢比別人要多費一倍,然而那時維持我們生活的費用卻是靠母親做零活籌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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