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馬克·吐溫 | 上頁 下頁


  正如我說過的,在十二三歲以前,我每年要到農莊上呆些時間。我和兄妹們在那裡的生活真是迷人,今天回憶起來還依然迷人。我至今能回憶起那樹林深處充滿莊嚴色彩的黎明時刻和神秘氣氛,那泥土的氣息,那野花的清香,那雨後一簇簇樹葉的光澤,那一陣陣風吹過以後雨水的嘀嗒聲,那樹林深處啄木鳥啄木的聲響,那叢林裡野雞的叫聲,那受驚的野物刹那間在草上逝去——這些我全都回憶得起來,還如同當年一樣值得讚美。我還能回想起那大草原上的沉寂與寧靜,那大鷹在空中停著不動,張開了雙翅,襯出了一片藍天。我能見到那樹林披上秋裝,那紫色的橡樹,那胡桃木塗上了金色,那楓樹和黃櫨一片血紅,閃著光澤,還能聽到我行進時一片片落葉發出的沙沙聲。

  我能見到小樹叢中掛著的串串藍色的野葡萄的美味與芳香,我至今記憶猶新。我知道野生的黑莓是什麼樣子的,味道怎樣。還有萬壽果、榛子、柿子。我還依稀記得怎樣在霜晨和小豬爭著找胡桃,一陣陣風吹過,果子紛紛掉到了我頭上。我知道黑莓子著的色是怎麼回事,又是怎樣鮮豔。我知道胡桃殼著的色是怎麼回事,用皂、用水怎麼也洗不乾淨。也記得曾為了這個吃過多少苦頭。我知道楓樹的汗液是什麼個味道,該在什麼時候收,該怎樣調理缽和管子,怎樣把汗液煮開,搞成以後怎樣偷糖,以及偷來的糖怎樣比老實巴幾搞來的糖更為鮮美。至於白癡們怎麼說就讓他們去說吧,我知道最好的西瓜在瓜藤下面胖乎乎的,在太陽底下爆曬是什麼個瓜色。我知道西瓜什麼時候熟透而毋需摸摸敲敲。我知道把西瓜放在盛水的盆子裡冰一冰,盆子放在床底下,這時的西瓜是多麼誘人。我知道在正屋和廚房的遊廊上,一個西瓜放在桌子上,孩子們團團圍著供品,流著口水,那是什麼個景象。

  我知道,一刀下去,從這一頭,開到那一頭,隨著刀子,開成兩半,那聲音是多麼清脆。我仿佛見到西瓜兩半劈開,紅瓤黑子,色彩鮮明,西瓜瓤中央鼓鼓地一塊,真是美味珍品。我知道,一個孩子在一片西瓜面前是什麼個神情,什麼個感覺,因為我自己經歷過。

  我知道用正當手段弄到西瓜是什麼個滋味,也知道憑技巧搞到西瓜是什麼個滋味。這兩種都好吃,不過有經驗的人知道哪一種更好吃。我知道樹上發青的蘋果、桃子、梨子是什麼個樣子,我也知道吃進肚子裡又是什麼個滋味。我知道果子熟後,像金寶塔般堆在樹下,那是什麼個景象。多麼漂亮,又多麼鮮豔。我知道,冬天一桶桶放在地窖裡的凍蘋果是什麼樣子,硬得多麼難咬,冰霜害得牙齒發痛,可是儘管這樣,又是多麼鮮美可口。我知道老人喜歡挑有斑點的蘋果給孩子們吃,而我又曾經怎樣巧妙地對付過這一手。我知道,在冬天,把蘋果放在壁爐上烤得噝噝發響是什麼個樣子。我知道,蘋果熱的吃,放點糖,放點奶油,那是多麼美味。我知道一套熟練技巧,把胡桃放在熨斗上,用錘子敲打,才能讓胡桃肉保持完整。我知道怎樣靠了胡桃連同冬蘋果、蘋果酒、油炸餅,能叫老人講古老的故事和陳舊的笑話,聽起來又新鮮,又迷人,不知不覺中把一個黃昏打發掉了。我知道,丹尼爾叔叔的灶房在那些難得的夜晚是什麼個景象。那時候我還小,看到白人與黑人的小孩圍在灶邊,火光在他們臉上閃動,在後邊一片朦朦朧朧的牆上,有暗影在搖曳。

  我聽到丹尼爾叔叔講著不朽的故事,也就是雷繆斯·哈裡斯叔叔不久後收在他的作品裡,把全世界都給迷住了的故事。我至今還記得,講到《金手臂》那個鬼怪故事時,又驚恐又喜悅的感受使我全身顫動——同時也深感懊惱,因為這總是晚上最後一個故事。在無可奈何上床以前,不會講別的故事了。

  我至今還記得我伯父由屋裡朴質無華的木樓梯,上了樓梯再左轉彎,在我那張床的上面是屋椽和傾斜的屋頂,一方塊一方塊月色,映照在地板上,從沒有掛窗簾的窗戶往外望,只見一片白色的雪地冰天。我還記得,在暴風雨之夜,狂風呼嘯,房屋震動,一個人躲在毯子下面,聽著這一切,是多麼舒坦。還記得雪花往往滲落進來,飄在窗子框框上,或是一條條地飄落在地板上,弄得早晨房間裡寒氣逼人,即便有意起身,也畏縮起來了。我還記得,在月夜,這間房屋裡的暗處是多麼的黑沉沉。半夜偶然醒來,又是多麼陰森。在這種時刻,平日裡已經忘了的罪孽,從記憶深處湧上心頭,要求給一個斷案。可是時機又多麼不合適啊。在這個時刻,但聞貓頭鷹鳴叫,野狼哀號,夜風吹來,一片悲聲,多麼慘淡!

  我記得,在夏夜,大雨傾瀉在屋頂上,躺著靜聽雨聲,欣賞著電光閃閃,雷聲轟鳴,這是多麼快意。

  這是一間舒適的房間,裝上了避雷針,從窗口就可以伸手摸到。在夏晚,這是可以爬上爬下可愛的小玩意兒,以便有事時可以保持隱蔽。

  我記得怎樣在夜晚和黑人一起玩捕捉獵物的遊戲。

  還記得怎樣在光線昏暗的林中長途遠行。一只有訓練的狗老遠叫起來,宣佈獵物已經被趕上了樹。這時大家便一個個興奮起來。接著是沖過荊棘的樹叢,爭先恐後,跌跌撞撞趕到現場,然後點起火來,把樹砍倒。

  狗也好,黑人也好,全都高興得發狂。紅紅的火光,映出了一片奇異景象——這些我都記得非常真切,一個個玩得興高采烈,只是除了那個扮演獵物的黑人例外。

  我記得那鴿子的季節,鳥兒成百萬隻飛來,黑壓壓地遮滿了樹林。因為壓得重,連枝條都給壓斷了。

  鴿子是給人家用棍子打死的,不必用槍,所以就沒有用。我還記得追捕松鼠,追捕松雞,追捕野火雞,以及這一類遊戲。還記得,在早晨,天還是黑沉沉的,我們就出動,去參加那些遠征。那時候,天是那樣寒冷、陰暗。曾有好多次,我是那樣懊惱,懊惱自己沒能去成,在這些遠征中,一陣牛角聲,就召來一群群狗,比需要的多一倍,勁頭很足,奔啊跳啊,把小孩撞倒,吵個不停。一聲令下,狗就消失在林子裡,而我們便在一片陰鬱的朦朧中一聲不響地跟在後面。可是不多久,清晨降臨大地,鳥兒鳴囀,接著太陽升起,大地光明,一切顯得新鮮、芬芳,宿露未幹,又是一片生機盎然。跋涉了三個鐘點,回來時已經筋疲力竭,滿載著獵物,而饑腸轆轆,恰好是吃早飯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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