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拉斐爾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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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裡非常昏暗,眼睛先得適應幾分鐘,才看得見在顫抖的微弱燭光下閃亮的瑪賽克圖案。彌撒已經結束,信徒們溶進暮色之中。消失在側殿裡的老姑娘們很不舒服地看著從他們身邊走過的對對情侶,她們蒼白的面孔和粗呢外衣都是黑乎乎一片,叫人看不清楚。這裡的紀念碑使人想起朱裡亞·凱撒時代此處曾冒出清泉。現在泉眼中噴出的不是泉水,而是橄欖油。它熊熊燃燒著,報告救世主降臨的福音。聖器室的執事不時瞟少男少女們一眼。他看到拉斐爾走過來,心想這小夥子或許會請他喝幾杯,因而主動搭訕: 「這裡過去有一眼泉水,只因我的罪惡太多,它早就乾涸了。」 瑪格麗特是從哪兒鑽出來的呢?她剛才是藏在側殿裡,還是從這個石棺背後溜到那個石棺背後,一直在張望拉斐爾呢?她披著這裡的姑娘愛披的頭巾,穿一條深色的連衣裙。她的面孔被面紗遮住,可是眼睛卻閃耀著光輝。他們兩人都沒有互相呼喚,只是會心地挨在一起,迅速穿過樞機主教墓地,走到教堂後面的花園裡。 在這樣的時候,如果沒有家人陪同,城裡的年輕女子未必能夠走出家門。可是在這台伯河畔的窮人住宅區,規矩卻不那麼嚴格。這裡的人看到女孩子同少年郎相依相伴,不會想到去說她的壞話。這裡的人住在擁擠的鴿子籠式的樓房中,左鄰右舍都互相認識。千百年來,人們就這樣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當手拿吉他的少年和身穿暗色連衣裙的少女往房屋越來越少、灌木越來越密的山坡上走去時,並沒有人去管閒事。 他們裹在剛好能夠遮住兩個人的佛羅倫薩黑披風之中。他們剛從人們的視野裡消失,這第一次幽會便開始獲得特殊的象徵意義。拉斐爾沒有帶任何繪畫工具,也沒有帶彩色粉筆,沒有任何東西妨礙他同麵包女郎的甜蜜約會。要知道,在這特拉斯傑維勒,她同拉斐爾都是外鄉人。 無論是她還是他,都沒有任何童年的回憶同這裡的房屋、噴泉和酒店有聯繫。路上的行人誰也不認識他們。 「您這一整天都忙些什麼,先生?」 瑪格麗特所受的是錫耶拿的禮貌教育。在她的眼中,拉斐爾是個了不起的達官貴人,連天下基督徒的威嚴父親朱裡教皇都請他吃飯。她的這個情人隨時都可以見到聖上。待他完成內殿的工作後,那些壁畫將受到整個基督教世界的讚頌。這些情況她不僅聽見吉基說,到處都有人在談論。出於禮貌,她仍稱他為先生,儘管他們的關係已相當親密。 拉斐爾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摟著瑪格麗特。此時,他突然想起畢比印納關於其侄女的談話。他當時就意識到畢比印納是將他看作未來的侄女婿,企圖以此把他誘入自己的網中。對於這樁找上門來的婚事,拉斐爾沒有明確表態:既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表示拒絕。他的理智告訴他,以他的身份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選擇;可是他的心卻在頑強地反對,從一開始就反對。 落日的餘輝從灌木的枝葉間照進來,在瑪格麗特的臉上和肩上徘徊。他覺得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她是否在生他的氣呢?她是否已覺察到,他此刻在思量另一個女郎?或者,她明白,壁畫,樞機主教的紫袍,各種各樣的面孔,其中包括他未曾見過的那個少女的面孔,正在他的腦子裡攪成一團?瑪格麗特是否已經發現,他天使般紅潤的面龐突然失去血色,因為這些沉重思緒而變得灰暗無光?…… 「當您第一次同吉基來我們家時,我就喜歡上了您的臉蛋。我記得,它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要精神得多,特別是眼神。親愛的拉斐爾,你不要太勞累了。」 不知不覺之間,她對他的稱呼就從表示敬意的「您」變成了親熱的「你」。 他深情地吻了她。她就勢倒在他的懷裡。他早就瞭解她的嬌軀,能夠透過衣服欣賞它的一切美妙之處。他對她的瞭解已到了如此精確的地步,任何時候拿起粉筆來,都能準備無誤地描繪出其間的所有山谷和丘壑。 瑪格麗特默默無語。她是在想什麼呢?或許,她是在想,錫耶拿的柳蒂家族並不比烏爾比諾的桑蒂家族低賤?雖說拉斐爾的父親桑蒂是公爵府上的畫師,但他爺爺在桑蒂還是個鄉下農民哩。或許,拉斐爾之所以比她地位高,僅僅由於他同教皇一起吃過飯,並且由於上帝的恩典承擔了為梵蒂岡畫壁畫的神聖使命? 「你還可以擺脫我,瑪格麗特。儘管我非常愛你,但是我必須一個人生活。我不能向你作任何承諾,原諒我。趕快離開我吧……啊,已經晚了,您已經是我的人了……」 特拉斯傑維勒的天空像是被烏賊吐出的液汁染過一樣,全變成了深藍色。金色和紅色的調子漸漸散去,最後無影無蹤。 她不能不抱緊她的天使。他的身體猶如從遠方吹來的清風,是那麼香氣馥鬱,幾乎像少女的嬌軀一樣美妙。只是他的手指……不停地在她身上滑動,像是在吉他琴弦上一樣。他不停地撫摸她,似乎在用她彈奏…… 「要是我到你那兒去,你會帶我走嗎?」 這就是說,讓他把她從特拉斯傑維勒誘拐走。這樣做行嗎?吉基會饒恕他的這一行為嗎?此人是羅馬有錢有勢的人物,犯得上因此而成為他的仇敵嗎? 姑娘的淚珠在不停地流淌。她躺在拉斐爾的懷裡,睜得大大的眼睛直視著蒼穹。有一瞬間,他發現她的瞳孔中閃現出一絲幾乎難以覺察的嘲弄神情。他記得,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正是這種眼神吸引了他。 不知不覺已到夜深人靜時分。拉斐爾像一個真正的魔法師一樣,靈巧而又迅速地幫瑪格麗特弄平整了一切:披巾、頭髮、裙子。他摘了一支野罌粟花,插在她的腰帶上。她又抬起櫻唇,向他湊過來…… 可是,他此時卻在思考他的《教義辯論》中那些雜亂無章的象徵。 它們就像是愛嘮叨的航海者不知講了多少遍的冰山一樣,一忽兒浮向遠方,一忽而又沖到面前,擋住去路……難道一切都是形式和色彩嗎?如果瑪格麗特不是活生生的少女,而是粉筆和色彩產生的線條的組合,會是什麼情況呢?難道他得永遠為這類問題絞盡腦汁嗎?他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無憂無慮地帶著姑娘遊玩,只感覺得到自己肌體中的澎湃欲望和滿足這種欲望後的無盡歡樂,而是為一些不相干的枯燥而又抽象的東西煩惱不已呢?他為什麼老是得考慮構圖、色彩和神話的種種細節,即使在那美妙的一刻也憂心忡忡呢?他在這無垠的蒼穹之下,在這籟籟作響的灌木叢中,生平第一次得到了自己所渴望的東西,而自身也溶入了形式和色彩。啊,整個宇宙都是形式和色彩,完全消失在墨魚汁般的暗褐色調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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