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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第七卷 聖雷米

  1

  病人睡的病房就象半死不活的村子裡的三等候車室。精神病患者總是戴著帽子和眼鏡,拿著手杖,穿著旅行斗篷,好象就要到什麼地方去似的。

  德夏內爾修女領文森特穿過長廊似的房間,指定一張空床。

  「你睡在這兒,先生,」她說。「晚上把帳幕拉下來,可以清靜一點,你弄好了,佩隆醫生就想在辦公室裡見你。」

  十一個男子坐在一隻沒有生火的爐子周圍,對文森特的到來,毫不注意,更不議論。德夏內爾修女走出狹長的房間,她的漿過的白長袍、黑披肩和黑面紗,繃硬地挺出在她的身後。

  文森特放下手捉包,環視四周。病房的兩邊排著一張張五度角傾斜的床鋪,每張床圍著一個帳架,上面掛著肮髒的奶白色的帳幕。屋頂是粗糙的橫樑,牆壁刷成白色,中央是一隻火爐,爐左邊觸出有棱角的煙統。房裡只有一盞燈,吊在火爐的上方。

  文森特感到奇怪,這些人為什麼這樣地一聲不響。他們相互不講一句話。

  他們不看書,也不玩兒。他們倚靠著手杖,望著火爐。

  他床頭的牆上釘著一隻盒子,但是文森特寧可把東西放在手提包裡。他把煙斗、煙草和一本書放在盒子裡,把手提包塞進床肚下,往外走進花園。

  一路上,他走過一排看上去陰暗潮濕的房間,門緊緊地鎖著。

  院子走廊完全荒蕪。下面的大松樹長得很高,亂蓬蓬的草地中夾雜著猖獗的野草。牆壁圈進一方塊呆滯的陽光。文森特向左轉,敲響佩隆和他家庭住所的門。

  佩隆醫生曾在馬賽當過船醫,後來當眼科醫生。嚴重的痛風病使他在鄉野的安靜中找到了這所精神病院。

  「你看,文森特,」醫生說,雙手緊握桌角,「從前我照料身體的健康。

  現在我照料靈魂的健康。那是職業呀。」

  「你對精神病有經驗,醫生。你能給我解釋一下我割掉自己耳朵的原因嗎?」

  「對瘋癲病人來說,那並不是什麼不平常的舉動。我見過兩個同樣的病例。聽神經變得十分敏感,病者以為把耳朵割掉就能制止幻覺。」

  「……喔……我明白了。那末我將得到治療……?」

  「治療?嗯……啊……你一星期至少得洗兩次熱水澡。我看一定要洗。

  而且你必須在熱水中泡上兩個小時。熱水會使你的情緒平靜下來。」

  「我還要做點什麼呢,醫生?」

  「要保持絕對的安靜。決不能讓自己興奮,別幹活,別看書,別爭論或煩惱。」

  「我知道……我衰弱得沒有力氣幹活。」

  「如果你不想參加聖保羅陵的宗教活功,我可以請修女們不勉強你。如果要什麼東西,請上我這兒來。」

  「謝謝你,醫生。」

  「五點鐘開晚飯。你會聽到鑼聲。想法儘快地適應醫院裡的生活習慣,文森特。那會使你的健康迅速恢復。」

  文森特蹣跚地穿過亂糟糟的花園,經過三等病房入口處的支離破碎的柱廊,在一排陰暗的、棄置不用的小房間前走過。他坐在病房裡自己的床上。

  他的同伴們仍舊默默地坐在爐子的周圍。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另外一個房間裡傳來聲音。十一個人站起來,帶著斷然決定的樣子,轟隆隆地走出病房。

  文森特跟著他們。他們吃飯的房間裡沒有窗,泥地。只放一張長長的、粗陋的木桌,圍著一些長凳。修女們開飯。房裡一股黴氣,就象蹩腳的寄宿舍。

  先上湯和黑麵包,湯裡的蟑螂使文森特懷念起巴黎的飯館。然後端上一盆豌豆、蠶豆和扁豆。他的同伴們拚命地吃,把桌上的黑麵包屑捋在手中,用舌頭舔乾淨。

  飯吃完了,各人回到火爐周圍各自的位置上,專心致志地消化他們的食物。晚飯的食物消化後,他們一個個站起來,脫掉衣服,拉好帳幕,睡覺了。

  文森特到現在還沒有聽到他們吭過一聲氣。

  太陽剛剛西下。文森特站在窗口,俯瞰綠色的山谷。令人酸鼻的松樹,織成精緻的黑色花邊,襯著一片華美的淡檸檬色的天空。景色絲毫未引動文森特,甚至絲毫沒有想到去描繪。他站在窗邊,直到昏暗的普羅旺斯薄暮濾過檸檬色的天空,把顏色吸盡。沒有人到病房裡來點燈。在黑暗中無事可做,只能反省自己的生活。

  文森特脫衣上床。眼睛睜得大大地躺著,凝望屋頂的粗梁。床的角度使他朝地面傾斜。他隨身帶著德拉克洛瓦的著作。他伸手到盒子裡,摸到了,在黑暗中把皮書面緊貼心口。書的感覺又使他安心下來。他與包圍他的那群精神病患者毫無關係,而是這位大師的睿智和慰藉的話語,透過書的封面,流進他那顆痛苦的心。

  過了一會兒,他沉入夢鄉。他被隔壁一張床上的呻吟聲驚醒了。呻吟聲愈來愈響,變成了喊叫和一連串激烈的話語。

  「走開!別釘住我!你為什麼老釘住我?我沒有殺死他!你沒有辦法愚弄我的。我知道你是誰。你是暗探。好吧,你要搜身就搜吧。我沒有偷錢!

  他在星期三自殺的!走開!不要來纏我!」

  文森特跳起來,把帳幕拉開。他看到一個二十三歲的金髮青年,用牙齒咬自己的睡衣。這青年一看文森特,便跳下床來,雙膝跪下,懇求地合著手掌。

  「莫內一絮利先生,別把我帶走!我沒有幹,我老實說!我不是雞奸者!

  我是律師。我可以幫忙處理你的全部案件,莫內一絮利先生,只要你不把我帶走。上星期三我不可能殺死他呀!我沒拿錢!看!不在這兒!」

  他把身上的睡衣撕掉,發狂地把床上的被褥扯裂,一面大聲地抗議暗探以及對他的誣告。文森特不知道該怎麼辦。其他的病友似乎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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