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房主離去。魯蘭回去工作。文森特一次又一次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樓上走到樓下,一寸一寸地巡視他的領土。泰奧的五十法郎目前剛寄到,他口袋裡還剩有三十法郎。他沖出去,買了一隻便宜的床墊和一把椅子,帶回到黃房子裡。他決定把樓下的房間作臥室,樓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墊摜在紅瓷磚地上,把椅子搬到樓上的工作室裡,然後最後一次回旅館。

  老闆找藉口在文森特的賬單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特把錢付清後才讓他把畫拿走。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違警罪法庭,即使那樣做了,還得先付清這筆竹杠的一半。

  那天傍晚時分,他找到一個商人,肯賒給他一隻小煤氣爐、兩口鍋和一盞火油燈。文森特還剩有三法郎。他買了咖啡、麵包、土豆和一點兒燒湯的肉。現在分文全無了。他在底樓的小室裡佈置了一個廚房。

  夜幕籠罩拉馬丁廣場和那所黃房子的時候,文森特在小爐上煮湯和咖啡。他沒有桌子,在床墊上鋪一張紙,放好晚飯,盤腿坐在磚地上吃了起來。

  他忘記買餐刀和餐叉。他用畫筆桿從鍋裡挑起肉片和土豆片。肉片和土豆片吃起來有點顏料味兒。

  吃完飯後,他持著火油燈,登上紅磚樓梯,上二樓去。房間空蕩蕩,顯得淒涼,只有一具僵硬的畫架立在灑滿月光的窗前。背後是拉馬丁廣場的漆黑一團的花園。

  他睡在床墊上。早晨醒來,他打開窗戶,觀望花園的綠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蜿蜒入鎮的道路。他瞧著乾淨的紅磚地、粉白的牆和寬敞的房間。他煮了一懷咖啡,端著鍋一面喝一面在房裡走來走去,盤算如何佈置房子,牆上掛什麼畫,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裡消度愉快的時日。

  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羅·高更的來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館裡,貧病交迫。「我無法脫出這個洞穴,」高更寫道,「因為無錢付帳,老闆扣住了我的全部圖畫。在各式各樣折磨人性的災禍中,沒有比缺錢更使我發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裡註定要赤貧一輩子的。」

  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畫家,都是煩愁、患病、貧窮,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饑挨餓,受盡折磨,一直到死。為什麼?他們的罪名是什麼?他們犯了什麼大罪要使他們成為無家可歸的賤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畫出好作品呢?未來的畫家——啊,他要成為一個史無前例的色彩學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憐的咖啡館裡,不要到朱阿夫兵的妓院裡去。

  可憐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個污穢的洞穴裡受罪,病得無法作畫,沒有一個朋友幫助他,口袋裡沒有一個法郎可買有益於健康的食品和求醫。文森特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一個偉大的人。難道高更應該死去。難道高更應該放棄他的繪畫。那將是繪畫世界的一個大悲劇。

  文森特把信塞進口袋,走出黃房子,沿羅納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裝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碼頭邊。從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陣雨沖刷得品亮透濕。水白裡帶黃,雲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邊呈現一線橙黃色,市鎮紫羅蘭色。幾個幹活的,穿著齷齷的藍白色衣服,在船上走來走去,把貨物運上岸。

  那是純粹的葛飾北齋。這景象把文森特帶回到巴黎,帶回到唐居伊老爹店裡的日本版畫……帶回到保羅·高更——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愛高更。

  他猛然醒悟應該怎麼辦。黃房子很大,足夠容納兩個人。他們倆能夠各有自己的臥室和工作室。如果他們一起燒飯,一起碾磨顏料,一起省吃儉用,那末他們能夠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過日子。房租不會增加,食物開銷不大。如果又能有一個朋友朝夕相處,一個用繪畫術語交談、理解繪畫技術的畫家朋友,該多妙。高更能教他繪畫,該有多好。

  他以前還沒有認識到他一向是多麼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法郎不夠開銷,也許泰奧肯多寄額外的五十法郎,來換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畫。

  對!對!他一定得讓高更和他一起住在這兒阿爾。熾熱的普羅旺斯太陽會把他的疾病統統燒光,就象燒光文森特的病一樣。他們很快就會有一個火熱的、活動者的工作室。他們的工作室將是南部的第一個工作室。他們將繼續發揚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傳統。他們將使繪畫浸透陽光和色彩,喚醒世界對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認識。

  高更必須得救!

  文森將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馬丁廣場。他奔進黃房子,沖上紅磚樓梯,開始興奮地計劃房間的安排。

  「我和保羅在樓上各有一個臥室。我們把樓下的房間當工作室,我再買床、床墊、床單、椅子和桌子,我們就有一個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鮮花盛開的果園來美化整幢房子……

  6

  事情並不象他所期望的那麼輕而易舉。泰奧願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費來換取高更的畫,但是問題在於旅費,無論泰奧還是高更都無法解決。高更病魔纏身,不能活動,債臺高築,從蓬—阿旺脫不了身,心灰意懶,沒有興致接受計劃。信函在阿爾、巴黎利蓬—阿旺之間穿梭來往。

  文森特現在十分錘情他的黃房子。他用泰奧的生活費給自己買了一張桌子和一口抽屜櫃。

  「到年底時,」他給泰奧寫道,「我將會大變樣。但是別以為我會在那時候離開這兒。決不。我將在阿爾度過餘生。我要成為南部的畫家。而你應該想到你在阿爾有一幢鄉下別墅。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這兒來度假日。」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錢,而把其餘的錢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與黃房子中作出選擇。他該買點肉當菜,還是買一隻仿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該買一雙新鞋,還是給高更的床買那條綠色床單?他該為自己的新畫定購一個松木畫框,還是買那些燈芯草來墊椅子?

  房子總是佔先。

  黃房子給他一種安心的感覺,因為他是在為將來的保障而張羅。他已經漂泊得夠了,沒有節奏、沒有理由地流浪。但現在他將永遠不再遷動。他死後,另一個畫家會發現這一興隆的商號。他在建立一個永久性的工作室,將被世世代代的畫家用來表現和描繪南部。他一心想為這幢房子繪製一些裝飾畫,要讓這些裝飾畫完全值得在他未獲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錢。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於他的工作。他懂得,對一件事物進行長時期的觀察後,會使他成熟,使他獲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馬儒爾,在基址邊研究田野。西北風使他的畫風與感情、與面前的在風裡搖晃得厲害的畫架無法聯接和交織在一起。他從早晨七點一直畫到晚上六點,毫不分心。一天一幅油畫!

  「明天要暴熱,」深秋的一天晚上,魯蘭說。他們正坐在拉馬丁咖啡館裡飲黑啤酒。「然後,冬天。」

  「阿爾的冬天怎麼樣?」文森特問。

  「不好受。雨多風大,冷得入骨。不過這兒的冬天很短。僅僅兩個月而已。」

  「那末明天將是我們最後的一個好天了。我知道該上哪幾去。想像一下,一個秋天的花園,魯蘭,兩棵絲柏,深綠色,形狀象兩隻瓶;三棵小粟樹,長著煙草色和桔黃色的葉兒。一棵水松,淡黃色的樹葉,紫羅蘭色的樹幹;兩叢血紅的小灌木,紫紅的樹葉。還有一些沙,一些草和一片藍天。」

  「啊,先生,當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時候,使我認識到我一輩子都是個睜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陽升起時就起身了。興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齊鬍鬚,梳好阿爾太陽還沒有從他頭頂上燒去的兒根殘發,穿上他唯一的套頭衣褲,作為對太陽告別的一種特別的親切姿態,戴上了從巴黎帶來的蘇格蘭兔皮帽。

  魯蘭的預言是正確的。太陽升起,一顆黃色的火球。蘇格蘭兔皮帽沒有鴨舌,陽光刺進他的雙眼。那秋天的花園離阿爾有兩小時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蜷伏在一座小山的腳下。文森特把畫架立在花園後的一片耕過的麥田裡。他把蘇格蘭帽扔在地上,脫下完好的外衣,把畫布按在畫架上。儘管還是清晨時刻,但太陽烤著他的頭頂,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經習以為常的、跳動的火幔。

  他仔細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組成的色彩,腦子裡捉摸著構圖。當他確信已經理解了景色,便把畫筆弄軟,旋開顏料管的蓋子,揩乾淨用來塗厚色的刮刀。他再對花園看了一眼,把心裡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畫布上,在調色板上調些顏料,舉起畫筆。

  「你一定要這樣快就開始畫嗎,文森特?」他背後有一個聲音問道。

  文森特旋轉身子。

  「還早呐,我親愛的。你有一整天的時間可畫哩。」

  文奪特看著那女人,張口結舌,困惑不解。她年輕,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爾的鑽藍夜空,她的頭髮留得很長,披在背上,就象太陽一樣的檸檬黃。她的形體甚至比凱·沃斯更為優雅,但具有南部的豐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閃亮,含在微笑的櫻唇中的牙齒,就象從血紅的葡萄樹中望見的白夾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長裙,緊貼身體的曲線,只在一邊用方形的銀扣子扣住。她跟著一雙普通的涼鞋。她的身體健壯,結實,全身的曲線洗煉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邊已經很久了,文森特,」她說。

  她站在文森特和畫架的中間,倚靠著空白的畫布,遮住了他對花園的視線。太陽照著檸檬黃的頭髮,在她背上投下光輝的波浪。她如此熱忱溫柔地對著他微笑,使得他把手舉到眉際,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還是墜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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