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他並不設法如實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運用色彩來強烈地表現自己。他認識到畢沙羅在巴黎對他講的話是真實的:「你必須大膽地誇張色彩所產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諧,或者不協調。」在莫泊桑的《比埃爾和讓》的序言中,他發現了同樣的見地:「藝術家有誇張的自由,在他的小說中創造一個比之我們的世界更美好,更單純質樸、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

  在強烈的陽光下,他在田野裡作了一整天的艱苦而扎實的勞動。其結果是:一片耕過的田地,一大片泥塊累累的紫羅蘭色的田地伸向天際;一個穿藍白衣服的播種者,天邊是一塊成熟的矮麥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個黃太陽的黃色天空。

  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評界會認為他畫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難道促使他畫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對大自然的真摯感情嗎?即使有時候,他的筆觸就象講話中的詞語那樣連貫,然而艱苦的、無靈感的日子還是會出現。他必須趁熱打鐵,把鍛好的鐵塊放在一邊。

  他把畫架縛在背上,沿著經過蒙馬儒爾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會兒就趕上了在他前面嬉戲的一個男子和一個男孩。他認出那男子是老魯蘭,阿爾的郵差。在咖啡館裡,他常坐在魯蘭的近旁,曾經想跟他攀談,但一直沒有機會。

  「您好,魯蘭先生,」他說。

  「啊,是你,畫家,」魯蘭說。

  「您好。我正帶著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

  「天氣真好,是嗎?」

  「啊,是呀,天氣很好,該死的西北風沒有括起來。你今天畫完了一張畫吧,先生?」

  「對。」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對藝術一竅不通。不過如果你能讓我看看,我覺得很榮幸。」

  「請吧。」

  男孩向前奔去,玩著。文森特和魯蘭並排行走。魯蘭看畫的時候,文森特端詳著他。魯蘭戴著藍色的郵差帽。他有一對溫和的、盤根究底的眼睛,一綹長長的方形的卷鬚完全淹沒了他的須項和衣領,直垂在深藍色的郵差制服上。他從魯蘭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種同樣的溫柔、沉思的品質。他樸實得有點兒叫人可憐,他的平凡的農民的臉,似乎與那希臘式的美髯很不相稱。

  「我是個無知識的人,先生,」魯蘭重複道,「你會原諒我的瞎講吧。

  你的麥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剛才經過的麥田那麼活生生的,我看見你就在那兒作畫。」

  「那你喜歡這張畫。」

  「至於這一點,我可說不上。我只知道,這畫使我感覺到某些東西,在這裡面。」

  他的手摸摸胸部他們在蒙馬儒爾的基址停留一會兒。太陽把這個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紅,照耀著生長在亂石叢中的松樹,枝葉染成金黃色,遠處的松林一片普魯士藍,背襯著柔和的、碧藍的天空。白色的沙和樹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現,呈現出淡淡的藍色。

  「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嗎,先生?」魯蘭問。

  「我們死後,那依舊是活生生的,魯蘭。」

  他們繼續走去,安詳友好地閒聊著。魯蘭的話沒有一點刺人的味兒。他的頭腦簡單,他的思想單純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養活他自己、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郵差,沒有提升過,只加過一次數目極小的薪。

  「我年輕的時候,先生,」他說,「我篤信上帝。但是這些年來,主似乎愈來愈消瘦。主仍舊在你畫的麥田裡,在蒙馬儒爾的落日中,但是當我想到人們……和他們所創造的世界……」「我懂,魯蘭,但我愈來愈感到,我們決不能單憑這個世界來評判上帝。這不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習作。如果你對這個藝術家感興趣,那末對一幅畫錯了的習作,你能怎麼樣呢?你沒有發現很多可批評的,你閉口不言,但是你有權利要求更好一點的東西。」

  「對,是那樣,」魯蘭高聲說,「稍好一點的東西。」「我們應該看到這同一只手再做點別的事情後,再來評判。這個世界很明顯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裡,匆匆忙忙胡亂做起來的,當時這藝術家正缺乏才智。」

  暮色落在彎曲的鄉野道路上。第一顆星星戳穿了深濃的鈷藍色夜幕。魯蘭的愉快、單純的眼睛搜索著文森特的臉。「那末你認為除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嗎,先生?」「我不知道,魯蘭。當我把興趣集中在我的畫上時,我不去想這些事。可是我們的生活顯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嗎?有時候,我想火車和馬車是地球上的把我們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運載工具,所以傷寒病和肺病是把我們從一個世界送到另一個世界的運載工具。」

  「啊,你也想了不少,你這個藝術家。」

  「魯蘭,你肯幫我一個忙嗎?讓我給你畫張像。阿爾的人不願意為我擺姿勢。」

  「我感到榮幸,先生。但是為什麼要畫我呢。我不過是一個難看的人。」

  「如果有上帝的話,魯蘭,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樣的鬍鬚和眼睛。」

  「你在跟我開玩笑,先生!」

  「恰恰相反,我說的是真心話。」

  「明天晚上請到寒舍便飯,好嗎?我們沒有什麼菜,但是我們高興你能光臨。」

  魯蘭太太是一個農婦,使他聯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鋪著紅白格子的桌布,一點點土豆燉肉、自己烤的麵包和一瓶酸酒。晚飯後,文森特一面畫魯蘭太太,一面與郵差聊天。

  「在大革命中,我是個共和主義者,」魯蘭說,「但是現在我明白了,我們什麼也沒有得到。我們的統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們窮人還是象以前一樣渺小。我曾經想過,當我們是共和國的時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

  「啊,不,魯蘭。」

  「我一生在捉摸,先生,為什麼一個人可以比另一個人佔有得多,為什麼一個人該拚命苦幹,而他的鄰居卻可以閑坐著。也許我太無知,難能理解。

  你是不是以為,倘若我受過教育,先生,就能夠理解得好一點嗎?」

  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魯蘭是不是在冷嘲熱諷。他的臉上還是那同樣的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氣。

  「對,我的朋友,」他說。「大多數受過教育的人,似乎對一切情況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樣無知,我是永遠不會理解,不會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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