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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如果泰奧是國王,那末文森特是敕定的組織者。他制訂數不盡的財政計劃、組織方案、預算和募捐辦法,草擬規章制度,準備登報的宣言,撰寫向全歐洲宣傳共產主義藝術村的小冊子。

  他忙得把畫畫忘記乾淨。

  近三千法郎流入了這組織的保險箱。畫家捐獻他們力所能及的最後一個法郎。一個街頭展覽會在克利希林蔭道開幕,每個人叫賣著自己的畫。全歐洲都有信件寄來,有時候還附寄肮髒的、揉皺的法郎紙幣。巴黎的藝術愛好者來到公寓,被這一新運動的熱情所感染,離去的時候,在一隻開著的盒子裡丟鈔票。文森特是秘書兼司庫。

  泰奧堅持非有五千法郎才能開始。他看中了他認為地段上好的特隆歇路的一爿店,文森特在聖熱曼—昂—拉那的森林中發現了一幢老別墅,幾乎不用花一文錢就可佔用。想參加的畫家們的作品源源不斷地流入勒皮克的公寓,堆得走路的地方也沒有了。成千上萬的人們在這小公寓裡進進出出。他們評議、爭論,咒駡,吃,喝,瘋狂地手舞足蹈。泰奧接到趕搬場的通知。

  月底,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粉身碎骨。

  現在,文森特連想想他的調色板的時間亦沒有了。又要寫信,又要會見來客,又要去看房子,又要激發所碰到的畫家和業餘畫家們的熱情。他講得喉嚨發啞。眼睛裡出現了熱病似的跡象。他吃無定時,簡直找不到機會睡一覺。他一直在幹,幹,幹。

  初春,五千法郎終於湊全了。泰奧打算在一日向古皮爾公司辭職。他決定租下特隆歇路上的那爿店。文森特給聖熱曼的房子付了一小筆押金。聚居地開創的會員名單,由泰奧、文森特,唐居伊老爹、高更和洛特雷克決定。

  從堆在公寓裡的無數畫中,泰奧挑選了若干張準備參加第一次展出。盧梭和昂克坦對誰裝飾店堂、誰裝飾店面,爭吵不休。泰奧現在不怕被吵醒了。現在他就象當初文森特那樣地熱情高漲。他發狂地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好,以便聚居地可在夏季開幕。他無休止地和文森特辯論第二所房子應該在大西洋,還是在地中海。

  一天清晨,文森特在四點鐘剛躺下睡覺,精疲力盡。泰奧沒有驚動他。

  他一直睡到中午,醒來精神振作。他踱入自己的工作室。畫架上的畫還是幾星期前的。調色板上的顏料已經乾裂,灰塵滿布。一管管顏料被踢進屋角裡。

  他的畫筆散亂一地,未洗去的顏料粘得筆毛繃硬。

  他心中的一個聲音在柔和地問道:「等一等,文森特。你是畫家嗎?還是共產主義組織家?」

  他把一堆堆五花八門的畫搬進泰奧的房間,堆在床上。他只把自己的作品留在工作室裡。他一張張地放上畫架,一面凝視,一面咬著指頭上的倒拉刺。

  不錯,他有進步。慢慢地,慢慢地,他的顏色明朗起來了,逐漸趨向晶光透亮。它們不再是模仿性的了。他的朋友們的痕跡,在他的畫上再也看不見了。他第一次認識到,他已經發展了一種非常獨特的技巧。這與他所見到過的技巧完全不同。他甚至自己也不清楚這是怎麼來的。

  他已經把印象主義在自己的特性中濾了一濾,已經達到了創造出一種非常奇妙的表現方法的邊緣。然後,突然,他停了下來。

  他把最近的畫放在畫架上。他幾乎要喊了起來。他已經差不多,差不多攫住了什麼!他的畫正在開始顯露出一種明確的畫法——以他在冬天裡打制的武器的一次新進攻。

  許多星期以來的停筆,使他對自己的畫有了一個清晰的看法。他發現他已經發展了完全是他自己的印象主義技法。

  他朝鏡子仔細打量著自己。他的鬍鬚需要剃一剃,他的頭髮需要理一理,他的襯衫髒了,他的褲子象塊破布似地掛著。他用熱熨斗熨平衣褲,穿上泰奧的一件襯衫,從存錢盒裡取了一張五法郎紙幣,到理髮店去。在混身弄乾淨後,他沉思地走向蒙馬特爾林蔭道上的古皮爾公司。

  「泰奧,」他說,「你能出來一下嗎?」

  「什麼事?」

  「拿好帽子。有不會被別人碰上的咖啡館嗎?」

  在一家咖啡館的盡頭的一個偏僻角落裡坐定以後,泰奧說:「文森特,這是一個月來第一次和你單講幾句話,你知道嗎?」

  「我知道。泰奧。我怕我成了一個傻瓜了。」

  「怎麼會呢?」

  「泰奧,坦率地對我講,我是一個畫家嗎?還是一個共產主義組織家?」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忙著組織這個聚居地,沒有時間再來畫畫。一旦那房子開始活動,我將從此撈不到一分鐘了。」

  「我懂。」

  「泰奧,我要畫畫。我化了這七年時間,不是為了想當一個為其他畫家服務的房屋管理人呀。我對你說,我渴望我的畫筆,泰奧,那麼地渴望,簡直可以馬上搭乘下一班火車逃離巴黎。」

  「但是,文森特,現在,我們畢竟已經……」

  「我對你說過,我做了傻瓜。泰奧,你想聽聽我的懺悔嗎?」

  「是嗎?」

  「我從心裡討厭別的畫家的見地。我對他們誇誇其談自己的理論、無休無止的爭吵,感到厭倦了。噢,你不要笑,我知道我也參加了這種爭鬥。問題就在這兒。莫夫常說的是什麼?『一個人能畫,或者能談論畫,但他卻不能同時兩者都做。』好了,泰奧,你支持了我七年,就為了要聽聽我滔滔不絕地傾訴我的想法嗎?」

  「你為聚居地做了不少工作,文森特。」

  「是的,但是,正因為我們準備搬到那兒去,所以我方始領悟我並不想去。我不可能住那兒,也不可能做什麼事。泰奧,我想如果我能使你理解……

  當然我能。當我獨白在布拉邦特和海牙的時候,我自以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是單槍匹馬與全世界作戰。我是一個藝術家,獨一無二的活著的畫家。

  我所畫的一切都是可貴的。我知道我有巨大的才幹,世界最終會說:『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

  「那現在呢?」

  「天哪,現在,我不過是許許多多中的一個。在我周圍有成百上千個畫家。我從各個角度看到自己被漫畫化了。想想那些要參加聚居地的畫家送到我們公寓裡來的可憐的畫吧。他們也認為能夠成為偉大的畫家。嗯,也許我就象他們一樣。我怎麼知道呢?現在我有什麼可以用來鼓起我的勇氣呢?在來巴黎以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有那種毫無希望的傻瓜,一輩子在自我欺騙現在我知道啦。那使我痛苦。」

  「那與你毫無關係。」

  「也許沒有。但我將永遠沒法剷除那懷疑的幼苗。當我獨自一人,在鄉下,我想不到每天有成千幅圖畫在繪製出來。我以為我的畫是唯一的畫,而且是奉獻給世界之美的禮物。即使我明白自己的畫是萬惡的,還是要畫下去,但是這……這個藝術家的謬想……在起作用。你懂嗎?」

  「懂。」

  「此外,我不是一個城市畫家。我不屬￿這兒的。我是一個農民畫家。

  我要回到我的田野裡去。我要尋找一個太陽,它熱得把我體內的一切,除畫畫的欲望之外,統統燒光。」

  「所以……你要……離開……巴黎?」

  「對。我一定要。」

  「那麼聚居地怎麼辦?」

  「我要退出。但你必須繼續幹下去。」

  泰奧搖搖頭:「不,沒有你就不。」

  「為什麼不?」

  「我不知道。我只是為了你才幹的……因為是你需要。」

  他們靜默了一會兒。

  「你還沒有遞辭職書吧,泰奧?」

  「沒有。我打算在下月初。」

  「我想我們能夠把錢歸還原主吧?」

  「對……你想什麼時候走?」

  「等我的調色板乾淨後。」

  「我明白了。」

  「那時候我就走。到南方去,大概。我不知道在哪兒。這樣我就能獨自一人。畫,畫,畫。我一個人畫。」

  他粗魯而親愛地擁抱泰奧的肩膀。

  「泰奧,告訴我你沒有瞧不起我。我把你拖了進來,自己卻這樣溜掉。」

  「瞧不起你?」

  泰奧苦笑。他站起來,拍拍抱住他肩膀的手。

  「……不……不,當然不會。我理解。我認為你是對的,嗯……老兄……

  你最好把酒幹了。我得回古皮爾公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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