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九六


  「他們說得對,左拉,」洛特雷克說,「我發覺你的書是描寫肉欲的、猥褻的。」

  「當你看到淫穢的行為時,應該懂得的吧!」

  「你有過那種辰光呀,洛特雷克!」

  「侍者,」左拉喚道,「給各位來酒。」

  「現在逃不了啦,」塞尚對昂克坦喃喃說,「左拉一請喝酒,就意味要聽他一個小時的講演。」

  侍者送上酒。畫家們點燃煙斗,圍成緊緊的、親密的圓圈。煤氣燈的螺旋形光照亮房間。從其他桌子上傳過來的嗡嗡談話聲,低沉雜亂。

  「他們說我的書不道德,」左拉說,「他們也以同樣的理由把不道德加在你們的繪畫上,亨利。公眾無法理解。在藝術中,道德的裁判是沒有立足之地的。藝術是超道德的,生活也是如此。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猥褻的畫和書,而只有結構蹩腳和表現蹩腳的畫和書。圖盧茲一洛特雷克的妓女是道德的,因為他把蘊藏在她外表底下的美揭示了出來;布格羅的純粹的農家姑娘是不道德的,因為她給感傷主義化了,那樣地討人喜歡,以至於一看到就令人作嘔!」

  「對,是那樣。」泰奧首肯道。

  文森特看出畫家們尊敬左拉,並不是因為他取得了成功——他們瞧不起成功的一般含義——而是因為他運用了對他們顯得神秘而困難的媒介物進行著工作。他們專心地傾聽他的講述。

  「普通人的頭腦是依二元性來思考的:光和影、甜和酸、善和惡。那種二元性在大自然中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既沒有善,也沒有惡,只有存在和實踐。當我們描繪一個行動的時候,我們就是在描繪生活;當我們給那個行動命名——如邪惡或淫猥——的時候,我們就進入了主觀偏見的領域。」

  「不過,埃米爾,」泰奧說,「如果群眾沒有他們的道德標準,他們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呀?」

  「道德就象宗教,」圖盧茲一洛特雷克接著說,「是一服麻醉藥,使人們看不見生活中可以得到的幸福。」

  「你的超道德,不是別的,不過是無政府主義罷了,左拉,」修拉說,「而且是虛無主義的無政府主義。這種東西以前曾經試過,但是行不通。」

  「當然我們得有法律,」左拉同意地說,「社會福利要求個人的犧牲。

  我不反對道德,只反對把唾沫吐在《奧林比亞》上的少見多怪,只反對查禁莫泊桑著作的無理要求。我告訴你,在今天的法國,道德只局限在性感的範圍內。讓人們喜歡跟誰睡就跟誰睡吧,我知道有比那更高尚的道德。」

  「這使我想起了幾年前我的一次請客,」高更說,「有一位客人說:『你知道,我的朋友,你的情人要是出席的話,我就不能帶妻子來赴宴。』『很好,』我回答,『那我就叫她晚上出去。』飯吃完了,他們都回家了,我們的那位誠實的夫人——整個晚上一直在打哈欠,現在不打了,對她的丈夫說:『我們先談談心再幹吧。』她的丈夫說:『我們什麼也別幹,光談心。今晚我吃得太多了。』」

  「那全說穿啦!」左拉喊道,聲音超過了笑聲。

  「我們暫且不講倫理學,把話題回到藝術中的不道德上來吧,」文森特說,「沒有人說過我的畫淫猥,但是受到非難,說是更大地不道德,醜惡。」

  「你擊中了要害,文森特。」圖盧茲—洛特雷克說。

  「對,那是公眾的新的不道德之本質,」高更附和道,「你們看到本月份的《法蘭西水星報》把我們叫作什麼嗎?醜惡崇拜。」

  「這個批評也同樣地用來對付我,」左拉說,「前天,一位伯爵夫人對我說:『我親愛的左拉先生,象你這樣具有非凡才能的人,為什麼到處去把石頭翻過來,僅僅為了要看看是什麼樣的肮髒的小蟲在底下爬來爬去嗎?』」

  洛特雷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舊的剪報。

  「聽聽批評家對我在上屆『獨立沙龍』裡的油畫,是怎麼說的。『圖盧茲—洛特雷克也許因為好表現不足道的快活、粗陋的娛樂和低下的題材而受到責備。他顯然對容貌的美麗、形式的優雅和舉動的莊重麻木不仁。固然,他以生動的畫筆描繪了形狀醜陋、樹樁般的和討人厭的人們之醜惡,然而,這樣的墮落有什麼好呢?』」

  「弗朗茨·哈爾斯的陰影,」文森特喃喃道。

  「嗯,他是對的,」修拉說,「如果你的人物不是邪惡的,那你也至少是走入了歧路。藝術與抽象的東西打交道,如色彩、構圖和調子。它不應當被用來改善社會狀況或用來搜羅醜惡。繪畫應該與音樂一樣,從塵世中解脫出來。」

  「維克多·雨果去年死的,」左拉說,「全部文明也隨著他死去了。可愛的舉止、浪漫史、巧妙的謊話和精細的手腕之文明。我的書為新文明而奮鬥,二十世紀的非道德的文明。你們的繪畫也是如此。布格羅在巴黎陰魂不散,但在愛德華·馬奈展出《草地上的野餐》那天,他得病了,馬奈完成《奧林比亞》那天,他去世了。好啦,現在馬奈也過去了,杜米埃亦過去了,但我們還有德加、洛特雷克和高更,來繼續他們的事業。」

  「把文森特·凡·高的名字放進那張名單。」圖盧茲—洛特雷克說。

  「把它放在首位。」盧梭說。

  「很好,文森特,」左拉微笑道,「你被提名為醜惡崇拜了。接受這個提名嗎?」

  「天哪,」文森特說,「我怕我就是生在裡面的。」

  「讓我們寫下我們的宣言吧,先生們,」左拉說,「首先,我們認為一切的真實都是美好的,不論它的面貌會顯得多麼可怕。大自然的一切,我們全盤接受,一點不漏。我們相信,在粗糙的真實中,比在巧妙的謊話中,有更多的美;在下層社會中,比在全巴黎的沙龍中,有更多的詩意。我們認為痛苦是好的,因為它在人的全部感情中,是最深刻的。我們認為性是美的,甚至即使是由妓女和龜鴇所表演的。我們把個性放在醜惡之上,把痛苦放在可愛之上,把窮困的現實放在法蘭西的全部財富之上。我們全盤接受生活,不作道德上的裁判。我們認為娼妓和伯爵夫人同樣地好、門房和將軍同樣地好、農民和閣員同樣地好,因為他們都順應自然的款式,編織成生活的圖案!」

  「乾杯,先生們,」圖盧茲—洛特雷克叫道,「為超道德和醜惡崇拜乾杯。願以此美化和改造世界。」

  「胡說八道!」塞尚說。

  「又一個『胡說八道』!」喬治·修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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