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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8

  差不多全在那兒。洛特雷克面前的一堆茶託,高得足夠擱他的下巴。喬治·修拉在與昂克坦——一位瘦長的畫家,他想把印象主義的技法和日本版畫的技法合起來——悄聲地交談。亨利·盧梭從口袋裡掏出小甜餅,浸泡在牛奶咖啡中,泰奧在與兩個較為時髦的巴黎批評家進行一場熱烈的討論。

  巴蒂格諾勒原來是克利希林蔭道入口的一個郊區,愛德華·馬奈就在這兒積聚了巴黎的血緣精神。在馬奈生前,巴蒂格諾勒派總是每星期在咖啡館內聚會兩次。勒格羅、方丹一拉圖爾、庫爾貝、雷諾阿,全在那兒碰頭,完成他們的藝術理論,但現在,這個流派已被年輕一代所取代了。

  塞尚看到埃米爾·左拉。他走向遠處的一張桌子,叫了一杯咖啡,離群獨坐。高更把文森特介紹給左拉後,便走到圖盧茲一洛特雷克並排的椅上坐下。左拉和文森特單獨坐一張桌子。

  「我看到你和保羅·塞尚一起走進來,凡·高先生。看來他一定對你講起過我了吧?」

  「是的。」

  「說了些什麼?」

  「我怕你的書深深地傷了他的感情。」

  左拉歎了口氣,把桌子從有坐墊的凳前推開去,以便讓他的大肚子佔有更多的空間。

  「你有沒有聽說過施魏寧格療法嗎?」他問,「他們講,如果一個人吃飯時光吃幹的,那末三個月裡就能減輕體重三十磅。」

  「沒聽說過。」

  「那本關於保羅·塞尚的書的寫作,深深地傷害了我,可是,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呀。你是一個畫家。你會僅僅因為怕使你的朋友不愉快,而把他的肖像偽飾一番嗎?當然不會的。保羅是一個極好的小夥子。許多年來,他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他的畫簡直荒唐。你知道,在我家裡是無所謂的,先生,但我的朋友們來訪的時候,我不得不把保羅的油畫鎖在食櫃裡,免得他受人嘲笑揶揄。」

  「不過,他的畫顯然不至於那麼蹩腳呀。」

  「糟透了,我親愛的凡·高,糟透了。你沒有見過吧?所以你有懷疑。

  他畫得象一個五歲的孩子。我敢說,他完全瘋了。」

  「高更尊敬他。」

  「那使我傷心,」左拉接著說,「看到塞尚在這種異想天開的形式中葬送他的一生。他應該回到埃克斯去,繼承他父親在銀行裡的位置。他能在那方面作出點成績來的。象目前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他會上吊……就象我在《作品》中所預言的。你看過那本書嗎,先生?」

  「還沒有。我剛看完《胚胎》。」

  「是嗎?你認為那本書怎麼樣?」

  「我以為這是巴爾紮克以來最好的小說。」

  「是的,那是我的傑作。這本書在去年的《吉爾布拉斯》上連載。使我得了一大筆錢。現在這本書已經銷售了六萬餘冊。我的收入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多。我在梅當的房子要蓋一排新的耳房了。這本書在法國的礦區裡已經引起了四次罷工和造反。《胚胎》將引起一場巨大的革命,當那場革命起來的時候,資本主義就再會啦!你畫些什麼東西,先生……高更剛說你的大名叫什麼來的?」

  「文森特。文森特·凡·高。泰奧·凡·高是我的弟弟。」

  左拉放下在石面桌子上亂塗的鉛筆,盯住文森特看。

  「奇怪。」他說。

  「什麼?」

  「你的名字。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聽說過。」

  「也許泰奧向你提起過吧。」

  「他提起過,但我不是指這個。等一等!那是……那是……《胚胎》!

  你在煤礦區耽過嗎?

  「耽過。我在比利時博裡納日住了兩年。」

  「博裡納日!小沃爾姆斯!馬卡斯!」

  左拉的大眼睛差不多要從他那滾圓、長滿鬍子的臉上爆出來了。

  「那麼你是基督第二次降臨啦!」

  文森特臉紅了。「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博裡納日呆過五個星期,為《胚胎》搜集素材。『黑下巴』們提起了在他們中當福音傳道者的一個救世主般的人。」

  「輕聲一點,我請求你!」

  左拉雙手交疊,按在他的大肚子上。

  「別害臊,文森特,」他說,「你試圖在那兒幹的事是有價值的。你僅僅是選錯了媒介物。宗教,無論在哪裡,都爭取不到人們的。只有精神上有所準備方能接受今世的苦難,指望來世的極樂。」

  「我發覺得太晚了。」

  「你在博裡納日過了兩年,文森特。犧牲你的食物、錢和衣服。你工作得要死要活,可是得到什麼結果呢?什麼也沒有。他們把你當作瘋子,把你趕出教會。你離開後,情況並不比你來的時候好一點。」

  「更糟。」

  「但是我的媒介物能做到。寫下來的字會引起革命。比利時和法國的每一個識字的礦工都讀過我的書。在所有的煤礦區裡,沒有一家咖啡館,沒有一所悲慘的茅舍裡,沒有一本翻舊了的《胚胎》。那些不識字的人,由別人一遍又一遍地念給他們聽。已經罷工了四回。更多的罷工在後頭呐。整個國家沸騰了。《胚胎》將在你的宗教無能為力的地方,創造出一個新社會。我得到的回報是什麼呢?」

  「什麼?」

  「法郎。成千成萬的法郎。和我一起喝一杯,好嗎?」

  圍著洛特雷克桌子的討論,變得活躍起來。人人的注意力轉向他們。

  「『我的方法』怎麼樣啦,修拉?」洛特雷克問,把一根根手指的關節掀得格格作響。

  修拉佯裝沒有聽見這種冷言冷語。他那完美的五官和平靜的假面具般的表情,顯示出來的不是一個男子的臉容,而是男性美的本質。

  「有一本關於色彩折射作用的新書,是美國人奧格登·魯德寫的。那看比赫姆霍爾茲和謝弗拉爾更進一步,雖然不象絮佩維埃的作品那麼刺激。你看看會有好處的。」

  「我不想看有關繪畫的書,」洛特雷克說,「還是留給門外漢吧。」

  修拉解開黑白格子上衣的鈕扣,整整有圓點花的藍色大領結。

  「你就是一個門外漢,」他說,「只要你還在捉摸你自己所用的色彩。」

  「我不捉摸。我憑本能就知道。」

  「科學是一種方法,喬治,」高更插嘴,「通過成年累月的艱苦勞動和實驗,在色彩運用上,我們已經科學化了。」

  「還不夠,我的朋友。我們時代的趨勢是朝向客觀的製作。靈感、磨煉和謬誤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我不能讀那些書,」盧梭說,「它們使我頭痛。然後只得整天地畫畫來消除頭痛。」

  人人笑了起來。昂克坦朝左拉轉過身子說:「今天晚報上有攻擊《胚胎》的文章,你看到嗎?」

  「沒有。說些什麼?」

  「批評家說你是十九世紀最不道德的作家。」

  「他們的老調。他們無法找點別的口實來反對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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