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八八


  高更用舌尖舔舔苦艾酒,一飲而盡,然後開口。

  「你可知道那條死巷,弗雷尼埃巷,一頭在福努路上?唔,今天早晨五點鐘,我聽到富雷爾媽,馬車夫的老婆,驚叫;『救命!我的丈夫上吊啦!』我從床上一骨碌跳起來,套上褲子(禮貌要緊!),撈起一把刀,奔下樓去,割斷繩子。人已經死了,但身體還熱,還很熱,我想把他放上床去。『別動!』富雷爾媽嚷道,『我們應該等警察來!』「我房子的另一邊,伸出一塊十五碼長的蔬菜地。『有甜瓜嗎?』我問那種菜的。『當然,先生,熟的。』早飯時,我吃著瓜,不再想到那上吊的人。你看生活真妙。毒藥之外,有解毒藥。我應邀去吃午飯,所以穿上最好的襯衫;為了想嚇唬一下同席的人,我講了這樁事。他們卻笑嘻嘻,毫不在乎地都問我要一段那人上吊的繩子。」

  文森特目不轉睛地望著高更。他有一顆野蠻人的巨大、黑色的頭顱,一根大鼻從左眼角直落到右嘴角。他的眼睛很大,象兩顆杏仁,眼球凸出,眼神極其憂鬱。骨頭在眼睛上下突起,並延伸到長長的面頰,橫過寬大的下巴。

  他是一個巨人,具有不可抵抗的、野性的生命力。

  泰奧婉然微笑。

  「我怕你對你的虐待狂太欣賞了,那已經完全不正常了。我得走啦,別人約我吃飯。文森特,一起去嗎?」

  「讓他和我在一起吧,泰奧,」高更說,「我想和你的這位老兄談談。」

  「很好。可別把苦艾酒灌得他太多。他還不習慣呢。侍者,多少錢?」

  「你的那位老弟真行,文森特,」高更說,「他還不敢陳列年輕人,我看是瓦拉東壓著他。」

  他的陽臺上有莫奈、西斯萊、畢沙羅和馬奈。」

  「不錯,但是修拉的在哪裡?還有高更的呢?還有塞尚的和圖盧茲一洛特雷克的呢?其他的人逐漸老了,他們的時代逐漸過去了。」

  「噢,那末你認識圖盧茲—洛特雷克?」

  「亨利?當然認得!誰不認識他?他是個該死的好畫家,但他是瘋的。

  他認為如果他和五千個女人相好過。就能夠出掉不是一個完整的人那口氣。

  每天早晨,他懷著苦惱不已的自卑感醒來,因為他沒有腿;每天晚上,他把自卑感沉溺在酒和女人的肉體中。但是第二天早晨,那自卑感又回來了。如果他不瘋,就會成為我們最好的畫家之一。我們就在這兒拐彎。我的工作室在四樓。當心合階。木板破了。」

  高更走在前面,點燃一盞燈。一間醃臢的頂樓,有一具畫架、一張銅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門旁的凹處裡,文森特看到一些粗鄙猥褻的照片。

  「從這些圖片看來,我敢說你並不看重愛情。」

  「你坐在什麼地方呢,床上還是椅上?桌上有點板煙絲。唔,我喜歡女人,要胖的,不一本正經的。女人的才智叫我討厭。我一直要一個胖情婦,但從未找到。我被愚弄了,她們總是懷孕的。你讀過上個月出版的、一個名叫莫泊桑的小夥子寫的短篇小說嗎?他是左拉的被保護者。一個喜歡胖女人的男子,在家裡準備了兩份聖誕餐,外出找伴。他碰巧遇到一個十分中意的女人,但當他們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她生下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男娃!」

  「可是,這和愛情沒有關係,高更。」

  高更在床上伸展身子,一條肌肉發達的手臂枕在頭下,朝著沒有塗漆的屋椽噴煙。

  「我意思不是說我對美不敏感,文森特,而是指我壓根兒沒有什麼美感。

  就象你所覺察到的那樣,我不懂什麼愛情。要說一聲『我愛你』,我的牙齒就會碎裂。但是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我象耶穌一樣說:『肉體就是肉體,精神就是精神。』多虧它,幾個錢就能滿足我的肉體,而精神上心安理得。」

  「你一定很輕易對待這種事情的吧!」

  「不,跟誰睡覺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情。跟一個懂得歡樂的女人在一起,我就得到加倍的歡樂。不過,我只想滿足肉慾而不想動感情。我把感情留給繪畫。」

  「我近來正在接近那個觀點。不,謝謝,我不能再喝苦艾酒了。哪裡的話,勇往直前好了。我的弟弟泰奧很著重你的畫。我能看看你的習作嗎?」

  高更跳了起來。

  「不能。我的習作是私人的,不公開的,就象我的信劄一樣。不過,我可以把創作給你看。你不可能在裡面看出什麼名堂來的。好吧,如果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高更跪下去,從床下拖出一堆油畫,一張張地把它們靠在桌上的苦艾酒瓶上。文森特本以為可看到一些不平常的東西,但他什麼感覺也沒有,只是被高更的作品驚得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大堆浸透陽光的、烏七八糟的圖畫;植物學家不可能發現的樹木;居維葉從來沒有料到會存在的動物;唯獨高更能創造出來的人物;從火山中流出來的海洋;天神無法居住的晴空。笨頭笨腦的、瘦骨嶙峋的土著,他們的天真、原始的眼睛裡蘊藏著無窮的神秘;夢幻的畫用粉紅、紫色和血紅畫成;純粹的裝飾性風景中,野蠻的花神和牧畜之神,沉浸在太陽的熱和光之中。

  「你象洛特雷克,」文森特喃喃地說,「你憎恨。你拼命地憎恨。」

  高更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的畫怎麼樣,文森特?」

  「坦白地說,我講不出來。給我時間想想。讓我下次再來重新看看你的畫。」

  「高興來就情來吧。今天在巴黎只有一個年輕人,他的畫象我的一樣好,就是喬治·修拉。他也是一個原始人。巴黎周圍其他所有的傻瓜都是開化的。」

  「喬治·修拉?」文森特問,「我以前沒有聽說過他。」

  「對,你不會聽說的。城裡沒有一個畫商願意展出他的畫。然而,他卻是一個偉大的畫家。」

  「我想認識他,高更。」

  「等會兒帶你去。我們一塊兒去吃飯,到布律昂飯店,你看怎麼樣?你身邊有錢嗎?我只有兩法郎。我們最好把這瓶酒帶著。你先走。我拿燈照你走下一半樓梯,免得跌斷頭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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