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八二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覺到在逐漸變大的隆起部分。

  「保維爾斯神父剛通知我,說我是父親。」

  斯蒂恩笑笑。「我希望那是你。但你從來不想要。是嗎?」他望著凝結在她黑皮膚上的田裡的濕氣,不活潑的、歪扭的、粗糙的臉容,粗鼻厚唇,她對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

  「所以保維爾斯神父說是你。真可笑。」

  「有什麼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嗎?」

  「我答應。」

  「那是他教堂裡的執事。」

  文森特噓地吹了一聲口哨。「你家裡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我決不會告訴他們。不過他們知道不是你。」文森特走進茅舍。氣氛沒有變化。德·格羅特家以同樣的態度——他們會讓母牛在田野裡這樣幹的——來接受斯蒂恩的懷孕。他們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們相信他是清白無辜的。

  村裡的人卻不是這樣。阿德裡安娜·沙夫拉特在門口聽別人說過。她很快把這個情況告訴她的鄰居。一個鐘頭內,紐南的二千六百個居民統統知道,斯蒂恩·德·格羅特將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維爾斯神父正在催逼他們結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經到來,是移居的時候了,再留在紐南毫無意義了,他已經畫好了要畫的一切東西,瞭解了要瞭解的農家生活。他認為在又一次的公憤中,無法再住下去了。很明白,離去的時刻已經來到,但是上哪兒去呢?

  「凡·高先生,」阿德裡安娜敲門後難過地說,「保維爾斯神父說,你得馬上離開這所房子,另找住處。」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辦。」

  他在工作室裡兜了一圈,看著他的畫。足足兩年的苦役,成百張習作;織工和他們的妻子、布機、田裡的農人、教區牧師住宅花園深處的截去枝梢的樹、陳舊的教堂尖塔、陽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樹籬,以及寒冷的冬日黃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他的作品全是那麼殘缺不全,許多小品表現了布拉邦特農民生活的各個方面,但沒有一幅總結了農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土豆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農民的《晚禱》在哪兒?在未畫出來之前,他怎麼能夠離去呢?

  他瞧瞧日曆,到月底還有十二天,他叫喚阿德裡安娜。

  「請告訴保維爾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會走的。」

  他收集好畫架、顏料、畫布和畫筆,邁著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羅特的茅屋走去,沒有人在家。他著手一幅室內景的鉛筆速寫,一家人從田頭回到家裡,他便把紙撕掉。德·格羅特合家坐下來吃蒸土豆、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而布,埋頭畫到全家去睡覺時為止。當天晚上,他在工作室裡潤色這張畫,白天他睡覺。一覺醒來,他極其噁心地把畫布燒掉,又向德·格羅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蘭大師教導過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羅特一家坐在桌旁他們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繪清楚這些在燈光下吃土豆的人們,是如何用伸進菜盤的雙手鋤地的。他要這幅畫表現體力勞動,表現他們是怎樣老老實實地掙得他們的口糧。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畫的老習慣現在又來了,他以驚人的速度和氣魄描繪著,不需要思考在畫什麼。他已經畫過上百張農人、茅舍和坐在蒸土豆前的家庭的習作了。

  「保維爾斯神父今天到這兒來過。」母親說。

  「他要千什麼?」文森特問。

  「他願意給我們錢,如果我們不為你擺姿勢的話。」

  「你對他怎麼講?」

  「我們說,你是我們的朋友。」

  「這兒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過了。」斯蒂恩插嘴說,「但是他們告訴他,他們寧願為你擺姿勢掙一個蘇,而不要他的施捨。」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畫毀掉了。一種一半是怒、一半是無能為力的感覺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離開紐南,情況變得益發難以忍受,然而,在他對米勒的諾言兌現之前,他不能離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羅特家去,一直畫到他們疲倦得坐不下去為止。

  每日晚上,他試驗色彩的新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沒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須發狂地工作,他不睡覺,幾乎不吃東西。

  他靠神經質的力量支撐著。他愈是失敗,就愈興奮。當德·格羅特一家從田裡歸來時,他已經在他們家裡等著了。畫架立好,顏料擠好,畫布張在框於上。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明天早晨,他就要離開布拉邦特,一去不復返。

  他畫了幾個小時。德·格羅特家理解他。他們吃完晚飯後,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輕聲地交談田裡的活兒。文森特不知道在畫些什麼。他一股勁兒地猛畫,在他的手和畫架之中,沒有任何想法和知覺插進來。十點鐘光景,德·格羅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盡。他能畫下來的都畫了。他收集好畫具,親吻斯蒂恩,與他們一家道別。他在夜色中拖著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裡,他把畫擱在椅子上,點燃煙斗,站著審視他的畫。整個兒都畫得不對,沒有命中,精神沒有表現出來,他又失敗了,他在布拉邦特的兩年勞動白費了。

  他一直吸到煙斗裡的滾燙的渣腳子。他收拾好提包。把牆上的和書桌內的全部習作,統統放進一隻大盒子裡。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畫布扯下來,扔在角落裡,又裝上一塊新的。他擠了一些顏料,坐下來,開始畫起來。

  一個人開始了一場追蹤大自然的毫無希望的鬥爭,一切都不對頭,他平靜地用自己的調色板來創造,而大自然與其相符,並追隨著,就這樣結束了這場鬥爭。

  人家以為我是在想像——不是那麼回事——我是在回憶。

  這就象皮特森在布魯塞爾對他講的那樣,他與模特兒過於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視。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裡,現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裡。

  他以一個完好的、肮髒的、沒有剝皮的土豆的色彩描繪一切。不乾淨的臺布、煙熏的牆、粗木梁上吊下來的燈、斯蒂恩把土豆遞給她的父親、母親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舉向口邊,他們的臉上露出對事物永恆秩序的聽天由命的神情。

  太陽升起,一絲光透進貯藏室的窗口,文森特從凳上站起來,他感到萬分恬靜安寧,十二天來的興奮狀態結束了。他看著畫,畫冒著火腿、煙和土豆的氣味,他微笑,他畫下了他的《晚禱》。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農民將永遠活著。

  他用蛋青把畫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畫帶到牧師住宅,托母親保管,向她告別。他回到工作室裡,在油畫上寫下《食土豆者》,把最好的一些習作與這幅畫放在一起,動身到巴黎去。

  《晚禱》( Ang é lus)是法國畫家米勒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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