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渴望生活-凡高傳 | 上頁 下頁
七四


  那是凱旋的歡呼,好象她取得了什麼偉大的勝利。她仰起身子,抬頭接受親吻。他輕輕地把她柔軟的秀髮從耳邊向後捋去。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接連不斷地狂吻。坐在畫家用的小凳上,調色板放在身旁,農人墓地就在前面,擁抱跪著的女人,被她滿溢的熱情浪潮所淹沒,文森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味到一個女人外溢的愛情之甜美的能醫治創傷的香膏。他戰慄著,因為他知道他是在神聖的基礎上。

  瑪戈特坐在他兩腿中的泥地上,頭往後枕在他的膝上。她的兩頰微暈,她的雙眼閃爍,她費力地深深地喘著氣。愛情使她容光煥發,看上去不滿三十歲。文森特,神魂顛倒,盡撫摸她的柔嫩的臉,直到她握住他的手,親吻著,把他的手心貼在她那燃燒的面頰上。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

  「我知道你並不愛我,」她平靜地說,「那要求過多了。我只祈求上帝讓我墮入情網。我從來也不夢想有人可能會愛我。重要的是愛,對嗎,文森特,而不是被愛。」

  文森特想起了厄休拉和凱。「對。」他回答。

  她在他膝上擦擦後腦,仰望著蔚藍的晴空。「你允許我來和你在一起嗎?

  如果你不想說話,那我就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句話也不講。只要讓我在你身旁,我答應決不打攏和妨礙你的繪畫。」

  「當然你可以來。不過請告訴我,瑪戈特,如果紐南沒有男人,你為什麼不離開呢?至少去旅行一下麼?難道你沒有錢嗎?」

  「喔,有,我有很多錢。我的祖父給我留下一大筆進款。」

  「那為什麼不到阿姆斯特丹或海牙去呢?在那兒,你會遇到一些有趣的男人。」

  「她們不讓我去。」

  「你的姊妹都沒有出嫁,是嗎?」

  「是的,親愛的,我們五姊妹都沒有出嫁。」

  一陣痛苦之感掠過他的心房。這還是第一次有一個女人喚他親愛的。他從前領略過愛別人而不為別人所愛的味道是多麼難受,但是他從來沒有發生過懷疑:一個善良的女人全心全意地愛他會產生完全的幸福。他把瑪戈特的愛情看作是他並非當事人的一個奇妙的意外。瑪戈特如此安詳、親密地講出來的那一句簡單的話,使他的全部精神面貌起了變化。他擁抱瑪戈特,把他顫抖的身子緊緊貼住她。

  「文森特,文森特,」她悄聲地說,「我是多麼愛你。」

  「你說你多麼愛我,聽起來有多奇怪呀。」

  「現在,我對這些年來沒有愛情,一點也不在乎了。你是值得我等待的,我的心肝。在我所有的愛情美夢中,從來沒有想像到,我能象這樣對待你般地對待別人。」

  「我也愛你,瑪戈特,」他說。

  她稍許挪開一點身子。「你不需要那樣講,文森特。也許過一會兒你會稍為喜歡我一點。不過現在我所要求的僅僅是讓我愛你而已!」

  她從他的手臂中脫出身子,把他的上衣移向一邊,坐了下來。「畫畫吧,親愛的,」她說,「我不應該打擾你。我愛看你畫畫。」 5

  瑪戈特幾乎天天陪他出去畫畫。他往往要走上十公里才到達荒原上所要描繪的地方,他們倆走到那兒時,己被暑氣蒸得精疲力竭了。但瑪戈特從無怨言。這女人正在經歷一場驚人的質變。她原來的灰褐色頭髮呈現出富有生氣的金色。她原來的又薄又幹的啼唇逐漸豐滿紅潤起來。她原來的皮膚乾癟得差不多起皺紋了,而現在,光滑,柔軟,嬌嫩。她的眼睛似乎大了一點,乳房脹大出來,聲音流露出新的韻律,舉步穩健有力。愛情鑿開了她體內的某種神奇的泉源,她正不斷地沐浴在愛情的玉露瓊漿之中。她攜帶豐盛得驚人的午餐來取悅他,從巴黎函購他讚賞地提起過的畫片,並且從不妨礙他的工作。他作畫的時候,她坐在旁邊,一動不動,沉浸在他投擲於畫布上的豐富的熱情之中。

  瑪戈特對繪畫一竅不通,但具有一種迅速和敏感的反應,能在恰好的時間說出恰好的話。文森特找到而沒有意識到的東西,她卻能理解。她給他這樣的印象:一把克雷莫納的提琴,被一個蹩腳的修琴匠糟蹋了。

  「要是早十年認識她該多好呀!」他自言自語。

  一天,當他正打算對一幅新油畫發動進攻的時候,她問他:「你怎麼會有把握使你所選擇的地方正確無誤地呈現在畫布上的呢?」

  文森特想了片刻後回答:「如果我想有所行動,那就不能怕失敗。我一看到空白的畫布呆頭呆腦地望著我,就猛地把內容投擲上去。」

  你的確在猛打猛衝。我從來沒見過有什麼東西長得象你的畫那麼快。」

  「嗯,我不得不這樣。要是一塊空白的畫布盯住我說:『你什麼也不懂!』我就感到好象癱瘓了。」

  「你的意思是說,那是一種挑戰嗎?」

  「一點不錯。空白的畫布象個白癡般地呆望著我,但我明自,它對一個敢作敢為、斷然地把『你不能』符咒打得粉碎的熱情洋溢的畫家,一定會退避三舍。生活本身就在把它的無限壺空、令人沮喪、毫無希望的空白一面,翻開給人看,上面什麼也沒有寫,瑪戈特,跟這塊空白的畫布一樣。」

  「是的,難道不是?」

  「但是一個有信心有活力的人,是不會被那種空白所嚇倒;他走進去,他行動,他建設,他創造,結果那畫布不再是空白的了,而是充滿著豐富多采的生命的範式。」

  文森特高興有瑪戈特愛他。她從不對他挑剔。她認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她沒有講過他的舉止粗魯、他的聲音難聽、他臉上的線條醜陋之類的話。她從不責備他不掙錢,也從不建議他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要畫畫。

  在恬靜的暮色中,他摟著她的腰踱步回家,他的聲音被她的同情心軟化了,他告訴她:從前做過的一切事情,為什麼要為鎮長畫一張晨曦中的農人,為什麼他認為一個穿著肮髒的、打過補釘的藍裙和緊身上衣的農家姑娘比一個闊太太美得多。她什麼也不問,什麼都接受。他就是他,她全心全意愛他。

  文森特無法習慣他的新地位。他天天在等待這種關係的破裂,等待瑪戈特翻臉,等待他失敗的遭遇。她的愛情隨著夏季的成熟有增無減。她給與他僅有成熟的女人才能給與的完全的同情和愛慕。她從不出自本意地反對他,這使他感到不滿意,於是他故意畫得墨黑一團,挑起她的批評。她卻以為這不是失敗,不過是他的為什麼要這樣做的簡單說明。

  他把在阿姆斯特丹和博裡納日的大失敗告訴她。「那確實是一個失敗,」

  他說,「我在那兒幹的每一樁事兒都是錯的,現在看來不是這樣嗎?」

  她寬容地對他笑著,「帝王做不了錯事。」

  他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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