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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四卷 紐南

  1

  紐南的牧師住宅是幢兩層樓的石頭房子,粉刷得雪白,屋後一個大花園。

  園裡有榆樹、山毛櫸、花壇、一口池塘和三棵截梢的橡樹。雖然紐南有二千六百人,但其中只有一百人是新教徒。泰奧多勒斯的教堂很小,紐南比埃頓這個繁榮的小市鎮低了一級。

  紐南實際上只是排列在通往埃因霍溫——該地區的首府——的大路兩旁的一小簇房屋而已。大多數的居民,是織布工和農民,他們的茅舍星散在荒原上。他們敬畏上帝,辛勤勞動,遵循祖先的生活方式和習慣過日子。

  牧師住宅的前面,大門的上方,有著黑色的鐵字 A°1764。大門直通大路,門內一個寬大的門廳,把房子一分為二。左邊的簡陋樓梯把餐室和廚房分開,樓上是臥室。文森特和弟弟科爾合住一間,在起居室的上面。早晨醒來,他能夠看到太陽在父親的教堂的纖細的塔樓之上升起,給池塘投下一片優雅的、淡淡的陰影。夕陽西下時,色調比黎明時濃,他坐在窗邊的椅上,望著池塘水面上的色彩,那宛如一塊濃豔的油毯,慢慢地溶入暮色之中。

  文森特愛他的雙親,他的雙親愛他,三人都決定無論如何要相處得友好和諧。文森特吃得多,睡得香,有時在荒原上散步。他什麼也不談,不畫,亦不讀書。家裡的人儘量對他親切,他對他們也是這樣。那是一種自覺的關係,在開口之前,他們都先對自己說:「一定要當心!我可不想破壞這融洽的關係呀!」

  融洽的關係和文森特不快的心情同時並存。他與想法不同的人相處在同一個房間裡,是不可能感到舒暢的。當他的父親說:「我想讀歌德的《浮士德》。已經由坦·凱特牧師翻譯出來,所以一定不會太不道德的。」文森特便光火了。

  他本來只打算在家耽二個星期,但他愛布拉邦特,所以想住下去。他只希望太太平平地寫生,把所看到的表達出來。他沒有別的願望,不過是想深深地生活在鄉野的中心,描繪鄉村生活。他要象善良的米勒老爹一樣,與農人們打成一片,瞭解他們,描繪他們。他堅信有不少的人,他們被曳到城裡,困在那兒,但他們對鄉村的印象沒有減退,一生都在眷戀田野和農人。

  他一直知道,有朝一日,他會回到布拉邦特來,永遠定居下來。但是,要不是他的雙親把他留在紐南,他是不會留在那兒的。

  「門要末開著,要末關著,」他對父親說,「讓我們設法彼此瞭解吧。」

  「對,文森特,我很想那樣。我看到你的畫總算漸漸有點樣子了,我為此感到高興。」

  「好吧,坦白地告訴我,你是否認為我們能平安相處。你要我留下嗎?」

  「要。」

  「多久呢?」

  「你想多久就多久。這兒是你的家。在我們當中有你的一席位置。」

  「要是我們的想法分歧呢?」

  「那就千萬不要吵架。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太太平平過日子,彼此謙讓。」

  「不過我能弄個工作室嗎?你不會要我在住房裡作畫的吧。」

  「我已經想到了。為什麼不利用花園裡的那間馬房呢?你可以一人獨用。不會有人來打擾你的。」

  馬廄就在廚房右邊,但無通門。那是大屋裡隔出來的小間,一扇開得高高的小窗對著花園。泥地,冬季裡總是濕漉漉的。

  「在這兒生個大火爐,文森特,把房間烘乾。地上再鋪層木板,這樣就很舒適了。你看怎麼樣,」

  文森特朝四下裡看看。這小間簡陋,很象荒原上農人們的茅舍。他能把它佈置成一間真正的鄉村工作室。「倘若那扇窗太小,」泰奧多勒斯說,「我手頭有點錢,我們能把它開得大一點。」

  「不,不,這樣很好。在模特兒身上的光線,恰好和我在他的茅舍裡作畫的光線一樣。」

  他們搬進一只有洞的大琵琶桶,生起旺火。牆上和屋頂上的濕氣烘乾,泥地烤千,便鋪上木頭地板。文森特搬進他的小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畫架。他釘上他的素描,在廚房隔壁的粉牆上,草草地刷上一個「高」,定居下來成為一個荷蘭的米勒。

  2

  紐南周圍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織工。他們住在草頂泥牆的小茅舍裡,這些茅舍一般都是兩個房間。全家住在開著小窗的房間裡,陽光僅象一根銀絲射進屋內。牆上有方方的壁凹,大約離地三碼,當作床鋪;還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一隻泥爐和一口放盤碟瓶壺的粗櫥。地是高低不平的粘土,牆是泥糊的。鄰室是織布間,只有住房的三分之一左右,傾斜的屋簷使房間低去一半。

  一個辛勤勞動的織工一星期能織六十英尺布。織的時候,需要一個女人幫他繞線。那匹布可使織工淨賺四法郎半。他把織好的布送往廠主那兒後,要等上一、二個星期才能再接到一匹定貨。文森特發現,他們和博裡納日的礦工們的精神狀態不同;他們是恬靜的,聽不到他們講一句對現實不滿的話。

  他們看上去,就象拖車的馬或裝船運往英國的羊群那麼聽天由命。

  文森特很快與他們交上了朋友。他發現織工們是品性簡樸的人,他們只要求得到足夠的活兒,以便掙得購買賴以糊口的土豆、咖啡和偶而一片火腿的錢。他們在織布的時候,對他的畫畫毫不介意,他來的時候,總是給他們的孩子帶點糖果,給他們的老爺爺帶袋煙草。

  他發現一台古老的、帶綠的棕色橡木織布機,上面刻著 1730的字樣。布機旁,小窗前——向外望去是一塊綠色的土地——放著一張娃娃椅。娃娃坐在裡面,幾個小時地呆望著飛來飛去的梭子。這是一間泥地的破爛小屋,但文森特在裡面發現了某種他試圖捕捉到油畫布上去的寧靜和美麗。

  他一清早就起身,在田野裡或農人和織工的茅舍時,度過一整天。跟田裡的人和織布機上的人在一起,他感到猶如在家裡一般。他曾經與礦工們、挖泥炭者、農人一起度過那麼多的夜晚,在爐邊沉思,那不是徒然無益的。

  由於一天到晚不斷地目睹農人的生活,他變得那麼專心於此,幾乎不再想到別的東西了。他力圖精益求精。

  他又回到人物寫生的愛好上來,但現在,與此同時又有著另一個愛好——色彩。半熟的麥田是一種深金黃的色調——紅和金銅色,與天空的破碎的銀白色調相對照,效果十分顯著。後景中有些婦女,輪廓很粗,很有生氣,她們的臉和臂被太陽曬得黑黑的,穿著滿是灰塵的粗藍布衣掌,頭髮短短的頭上戴著圓而扁的黑色無邊帽。

  當他肩負畫架,腋下夾著潮畫布,精神飽滿地在大路上搖搖晃晃走著的時候,每一幢房子的簾子從底下掀開一條縫,他受到好奇的、反感的女性眼睛的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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